东方蝉话:梨树上下寻蝉蜕
梁东方
梨树的树汁树液一定和梨一样甜脆可口,尽管人类无法体会到这一点,蝉可能会体会到。否则,它们何以那么愿意在梨树上落脚?
不过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凡是梨树上有蝉蜕的,周围必然有柳树;是柳树的根脉在地下哺育了这些蝉蛹七年之久,只不过它们在钻出地面的第一时间里发现柳树稍远,而近处有梨树而已。按照在地面上停留得越短越安全的原则,它们为了迅速躲避蚂蚁或者打着手电的人类的致命袭击和掠夺,就会尽快爬上离得最近的又是比较喜欢的树。
从以往的观察看,蝉蛹从地下钻出来的时候,地面上最近的距离里如果没有它们最喜欢的树,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一种次一级喜欢的树爬上去,递减的次序分别是:柳树杨树梨树苹果树槐树榆树灌木茅草甚至是剑麻枯枝木棍……它们最低的要求是自然物,而非人造物;不能是水泥柱子或者钢筋铁丝。对于这一点它们从本能上就有着严格的鉴别力:即使地面再危险,也不能向着同样危险的人造物上爬。因为人造物是没有伪装的掩护的,没有树皮上的褶皱和疤痕,没有树影的掩映和遮挡,更没有什么枝条的背面可以隐身。当然,可能更关键的是,它们附着力非常惊人的螯足在人造物上是无论如何也抓不牢的,承受不了羽化的时候从驱壳里逐渐脱胎出蝉的时候的巨大陈抻拽力。
由此可见,梨树不过是它们退而求其次的临时落脚点,但是对于蝉蛹来说,选择在什么地方蜕变羽化是具有唯一性的,不可能再有选择的机会。时间的机会窗口只对它们打开一次,选择决定命运,但是对命运的选择又容不得徘徊犹豫和瞻前顾后的斟酌,一切都是在瞬间里便已决定和实施,既自然而然又像是已经深思熟虑。
据说越是高等的生物越是具有比低等生物多的选择机会,而人的选择机会则最多,只有人可以站到本能之外去理智地思索之后再做决定;而很多时候决定还是可以修正的,是可以转向甚至完全悖反。
蝉蛹选择了梨树就选择了命运,尽管羽化以后它们将飞向它们最喜欢的家园柳树的树枝树杈之间,并且还将重复一代代的蝉总是把籽甩在柳树之下的老路,但是对于今年的这一代、这几只、这一只蝉来说,梨树已经是它们生命记忆中最关键的夜晚里牢不可破的记忆。
我是在柳树下寻寻觅觅地走过并一无所获的时候,注意到不远处的梨树的;在梨树低矮了很多的茂密树冠之下,果然地面上有被踩瘪了的蝉蜕褐黄色的晶莹。
按照找蝉蜕的套路,一般都是先看地面,然后看树脚下的灌木草木,然后再看乔木的树干树枝。这样一一看下去,不得了,梨树上上下下居然有很多蝉蜕特征明晰的影子。除了左看右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在树枝树叶背后伸手能够着的之外,还有不少是高高在上的。于是,爬上了树。
梨树是很容易爬的,爬梨树是小孩子的时候的一种普遍爱好,因为攀登容易而梨叶之间掩映着很多梨果,不管梨长了多么大,孩子都能想象它们是天下最好吃的水果,只因为它们和自己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不过现在爬上来,我对那些梨果完全视而不见,连碰一碰的兴趣都没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树枝上的蝉蜕身上。这些蝉蜕总是隐藏在不能让你一目了然的位置上,需要你侧了头歪了脑袋或者来一个猛回头才能有所发现,而刚刚发现只要一错眼珠,它们好像就又跑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又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寻找原来发现的视角,才又可能再次发现;再次发现就一点也不敢再错眼珠了,紧紧地盯着,直到用手里的树枝将其终于打落到了地面上,并且确切记住了那地面上的位置。
当然在梨树上找蝉蜕也不完全都是这样的颇为耗神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还有很多让人惊喜的新发现。在树下看到了树枝上有一个蝉蜕,等爬上树以后还没有来得及去摘,就又发现了旁边什么地方还有一个,甚至还有两个、三个。在树杈之间站定了,就会左一个右一个,哪里哪里都会有一个,但是究竟会在哪里又完全不确定;在发现的高峰过去以后,突然就又进入了怎么也不能再找到的低潮之中,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罢休,无论如何都想再找回刚才那种屡屡有所发现的喜悦。
一时之间,在梨树上伸胳膊撂腿扭腰转胯纵身曲背的各种姿势轮番出现,在不断的探寻和摘打之间,满满的都是童趣一般的兴致盎然。等自己意识到了这种忘我之境的时候,就更是在找蝉蜕的实用主义的行为之上,披上了一层因为自我观照而来的,意识到自己沉浸到了能婴儿乎的神妙之境的无上愉悦。
日暮时分,在已经变成了绿化用地的梨园里硕果仅存的这几颗梨树上下的寻寻觅觅,已经进入了不知热、不知汗、不知蚊子一直在叮咬的忘我之境。周围再没有一个人,只有自己手里旋转挥舞着长长的树枝,踏着伏天里被煮熟了一般的混沌的昏暗,志得意满地走着。
这个时间是不能再找蝉蜕了。因为蝉蛹已经开始出土,我是不愿意看见蝉蛹出土到爬上树这一段最危险的行程的;好像我不发现,别人也就不能发现,它们就终于可以安全地度过这段危险,在明天成功地成为蝉蜕,成为要我寻找的目的。
这时候要悄悄地、赶紧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