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行
很难想像吧——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初中一年级才开设英语课的,是12岁的时候才开始学习ABC的。(不像现在,英语学习从胎教开始。)
年轻的孟老师教我们。她圆圆的脸,润润的笑容,甜甜的声音,让那一个个字母都裹上了糖霜,蹦蹦跳跳进驻到我们心里。
学习内容简单,老师又俏皮可喜,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见面,每节都是英文堂啊。这种状态之下,学不好英语简直不可能。
好景不长。年轻的孟老师怀孕生宝宝去了,换上一位中年女老师。
这位老师打扮毫不入时,齐耳短发,面如寒霜,双目时常射出怒火(“怒其不争”之“怒”),话语中常带恨意(“恨铁不成钢”之“恨”)。
她总是嫌我们不努力不聪明不能跟她之前的学生比……凡此种种,每逢唠叨,都改用中文。每节英语课,我们的中文摄入量都远超英文。
那时我犯了个特别严重也特别普遍的错误:把一位老师等同于一门课。于是,在进入到语法学习的初中二年级,在关键性的分化期,我决定和老师对着干:就不好好学英文!
这个决定对老师毫无影响。而我却收获了语法系统当中的漏洞、中考当中的薄弱学科,以及一份长久的悔恨。
进入高一,英语学习柳暗花明——
我们的王老师,那真是帅出天际!
身材颀长挺拔,浓眉,丹凤眼,好听的男中音,整节课上一个中文字儿都没有!
老师是好极了,可我傻眼了——我怎么能和那些扎扎实实学了三年的同学比?我是“水”过来的呀!
可是王老师不管你的初中是在勇攀高峰不断战胜自我,还是划水摸鱼凑合混及格;他非常明确且一视同仁:只要在我的地盘儿,就没人能混。
他非常非常严格。没有废话,也不凶,却不怒自威,让我们怕得要死——在这么精彩流畅的课上掉链子,谁舍得啊!在这么帅这么优秀的老师面前丢脸,谁受得了啊!
老师向来说一不二。他布置了,你就要完成;他说哪一天测试,天塌下来都会测;他规定了预习要求,你浮皮潦草,就是过不了关。只要你偷一个晚上的懒,第二天就会被抓住。
老师站在讲台边,沉着脸,等你的答案;你答不出,或者结结巴巴,老师深深地看你一眼——这个罪,受一次就够够的了。只那一眼,就能让你痛改前非。
每一篇课文,老师都要求全文背诵。
我们哪敢“抗旨”?只能苦哈哈地背啊背,背不熟不敢去找老师。
终于背熟了,就去办公室。老师在改作业,我们一个两个或三四个,站在他侧边或背后,运一运气,定一定神,这就开背。
各人背各人的,自己定力不够背乱了,就从头来。反正老师心里明镜儿似的,手上批改不停,耳朵兼听八方,你背好了,老师才在表格上打个勾。
高中阶段的英语学习,真是提心吊胆,穷追苦赶。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怨怼。谁都知道老师是为我们好,更何况,谁都看见了——老师是多么优秀,别班的人是多么羡慕,以及:老师对自己有多严格。
迎新年联欢会的时候,大家团团围坐吃零食玩游戏,请老师们也来凑热闹,起哄要老师表演节目。
王老师并不推辞,优美的英文歌脱口而出,飙个高音也不在话下。一曲终了,微微鞠躬,微微笑意,说:“谢谢大家。”那精湛演绎,那翩翩风度,真如神仙一般。
大学的英语老师姓杨,看样子总有五十上下,貌不惊人,衣不出众,一打眼感觉庸常。但我已不是初中时的小屁孩,再也不会将自己枉自断送在“第一印象”上。
果然,老师一开口便服了众,再听讲课,便知道:老师温和,却不庸常。
大学老师的严格要求,再怎么说也不能和中学相比。更多的,还是当我们已经成年,懂得为自己打算,能够约束自己——在此基础上良言劝谕,并无责骂、惩罚。
那个时候,我已经相当清楚自己是喜欢英文的。而大学的学习内容,不再纠缠具体的语法点、得分点,而是将重点转向文学与写作的层面,更让我感觉眼界大开,兴致勃勃。
直到现在还记得老师在我答好一个问题之后大声说“excellent!”他的语气是那么由衷,眼神是那么热切,每每给我极大的鼓励。
还有一次,因为“翻译句子”的作业做得好,老师专门对我说:“只有热爱文学并且对语言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成为出色的译者,我觉得你具备这两个条件。”他的话很朴实,但对我而言,那是一种珍贵的“看见”——
老师仿佛看到我在做这份作业时是怎样斟酌用词,怎样把语序反复调整,怎样揣摩语气语调及言外之意……他看到了我的努力,也看到了我的在意。这让我非常感动。
可惜那时有比英语和英语老师更具诱惑的存在:我和朵朵爸在谈恋爱,他的脸实在比英语“精读”“泛读”课本和单词表好看得多了。越是不努力,越是怕见老师,英语课,竟然也敢缺席了。
第一次英语四级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成绩出来之后的那堂英语课,我坐在窗边,大约是第三四排的位置。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没有打响。他径直穿过讲台走向我的座位,俯身下来,压低声音说:“你在干什么啊!你本来应该……怎么可以这样浪费你自己!”
我没有回应。我像块石头似的坐在窗边,很久都无法移动身体。老师那两句话里面的痛心之意劈头盖脸倾倒下来,就算是顽石,也该有灵了。
我从此再没有缺席过英语课,再没有漏交过一次作业。第二次四级考试高分通过。至今没有停止英语学习。
这三位英语老师都是我的恩师。
孟老师用温柔的笑容和甜润的声音说:“你行的!”
王老师用高标准严要求说:“你一定行!”
杨老师用指向性极为明确的专属赞赏和鞭策说:“你怎会不行?”
到底行不行呢?
其实不算行。
但是,我对英语一直没有丧失信心,一直没有减少兴趣,一直有胆量用于日常交流,一直不觉得是苦差是畏途,始终兴致勃勃。
这样,算不算“有点儿行”?
我觉得,“好老师”的标志,并不一定是在你治下,孩子考了几个一百分;而该看孩子是否在这一科目走上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在语文教学和写作教学过程中,我越来越坚定地把这个作为自我衡量的标准。
虽然身为教师,不可避免地活在考评和排名当中,但是我力图让自己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避免让自己的教学成果完全由别人(特别是行政部门)来定义。其源头正在于此。
我的课堂,是通过各种方式,对孩子们说“你行”的课堂。
老师们曾给予的涌泉之恩,我连点滴回报都无。我只有将各位老师教给我的一切,都献给我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