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母的几个瞬间
我和父母的几个瞬间
父亲的背是我的什么?摇篮?童车?这比喻好像不对,哪有挺大的孩子坐摇篮童车的?可我小时候对于爸爸的记忆多是在他的背上。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没挨整,因为胆小也没敢积极参加运动,于是成了无所事事的逍遥派,正好背我去外地治病。我们坐火车半夜在沈阳下车,准备几小时后转车去本溪。那是很冷的冬夜,我们在火车站里冻得没办法,父亲居然胆大包天去扯了些大字报垫在身下,和我紧紧搂在一起。睡不着觉的父亲低声唱着样板戏“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那是我记忆中和父亲最亲密的接触了。
也是文革初,虽然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父亲也要随时窥测风声。他常常用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去看大字报。我坐在车后座上,弟弟偏腿坐在横梁上,好像包在爸爸的怀里。那天我们在金家街文化宫那一片大字报墙前,忽然听到了枪声,有人从坡上面跑下来,后面还有人追。父亲吓得一把抱起我,扔了自行车就跑。跑到安全处,放下我又回去找弟弟。四五岁的弟弟没影了,父亲急得到处喊。这时附近的一个院门打开了,弟弟走了出来。原来他看危险来了,就跑进旁边的院子,还把大门关上了。父亲松了口气,夸奖弟弟机灵。人家说我爸,怎么只顾闺女不管儿子呢?我爸叹了口气:儿子自己能跑,闺女不会走。
我十四岁生日那天不知为什么哭了。父亲说,我背你出去看场电影吧。在路上,有人问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还背着?爸爸说,她是个瘫子。我把脸伏在爸爸的背上,眼泪不住地流。我一遍遍告诉自己:爸爸是爱我的,他不是有意要伤害我。永远记得那天清晨,我在爸爸的背上披着霞光,拖着长长的阴影,走向虹霓电影院。那天的电影是《杜鹃山》。那天爸爸给我买的香蕉吃着不甜。那天那句“她是个瘫子”伴我度过了青春期。那是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出去看电影。从那时起,我再不为了娱乐让人带出去玩,因为我不会愉快的。
父亲最后一次背我是1978年,他51岁,背已经有些驼了。他把我从长春背回家。头年去时我信誓旦旦地对爸爸说,这是最后一次让你背我。我这次去那里一定把腿治好再回来,你就不用背我了。但是,我食言了,我的双腿还是没能驮起自己!然而从那以后我还是拄着双拐拖着歪七扭八的双腿走出了家门,不再趴在爸爸的脊背上羞愧难当了。
小时候和妈妈最温馨的回忆是洗完脸以后,妈妈从友谊牌雪花膏瓶子里挖出些膏子,在我们的脸蛋和鼻子上点几个小白点,让我们自己揉搓。有时被妈妈扯过来掏耳朵,那种被挠到痒处,又担心被弄痛的感觉很奇妙。往往完事以后,睁开眼睛就像刚刚做了个好梦。
我家四口人,父母、我和弟弟。那时物质不丰富,有时桌上的菜不够吃的,母亲就会用筷子在盘子里划个十字,不多不少四等份,每人一份。妈妈说爸爸是养家的顶梁柱,他得吃饱。妈妈有病需要补营养也得吃好。弟弟是奶奶唯一的孙子,还最小,更得吃好。我的腿残疾了,以后还不知遭多少罪呢,在母亲手里才能享点福,也不能让我亏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绝对公平地分配着食物,妈妈总是说,吃自己的份,不要动别人的。由于这样的童年经历,我和弟弟对公平公正就特别在意,遇到不公正的事自然就不能容忍,遇到占便宜的事也能管住自己不伸手。
年轻时的我,常常和妈妈亲昵的机会就是为她拔白发。每每捧着几根银丝报功似地数给她看,不知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有当自己对镜捕捉白发的时候,那对时光流逝的恐惧和悲哀也许和母亲是一样的,这时我理解了母亲。母亲去世时,我为她整理了头发。白发丛中还有许多黑发傲然而立。母亲不老,真的不老。遗憾的是,我没有留下她的一根头发。
曾想过在母亲的遗物中寻找她遗落的那怕是一根毛发,想保存好母亲的DNA,留一个重逢的可能,但没有,一根也没有。她是在洗干净所有换下的衣物后才去的……
母亲住院从不让我去看望。我以为母亲是嫌我残疾去了不好看,也就赌气不去。她最后一次住院出院时,我正好有了带棚的可以载人的摩托车,就执意去接她了。当我走进病房时,病友们都惊讶地问这问那,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嘴里却说自己的女儿很要强很能干很自立,不用当妈的操心。我才知道,妈妈不是嫌我丑,是受不了别人怜悯的目光。
四十多年前,我在外地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没能治好。我非常绝望,我不知道一个残疾人怎么能活下去。妈妈病重,被救护车拉走了,我把妈妈的被单换下来,边哭边洗。在把被单晒到窗外时,我望着楼下,心想如果妈妈不能回来了,我就跳下去。我不知道没有妈妈我还怎么活下去。那时的我不知道四十年后残疾人的境遇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给父母送葬时我并没有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因为我奋斗了许多年就是为了不那样哭,就是为了离开父母以后我还能靠自己的力量活。我做到了。
早晨得一梦,我在父母家里,还有谁我不知道。我在桌子上看到一条毛巾上沾了些黄黄的东西,拿起一看是玉米楂子粥。我知道这是父母最爱吃的饭。我拿着毛巾去厨房想清洗一下,那里有个保姆,她用切菜机把土豆削了皮,再切成片。我看着看着忽然说,以后家里的饭我来做。她鄙夷地看着我,你行么?我说,行,不就操作机器嘛。她说你会用么?我说我学啊。她伸出被凉水浸红的手,你能吃这个苦?我笑了,我从小到大就没用过热水洗东西,洗什么都是凉水!我一下把自己乐醒了。
梦中的我心里真的充满了温情和自信,我要为父母做饭,我觉得我做的饭一定比保姆做的好。
事实上父母在时我就是在家做饭的,但那时不是带着幸福感去做的,只是因为自己是个闲人。那时为了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我用尽了自己的才智。
现在终于可以只为自己活了,我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甚至懒得为了一口吃的去厨房。这饭得有人需要我去做,有人等着吃,我才做得好,也有动力去做。多么渴望回到父母身旁,为他们做饭啊。
清
明
思
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