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故事】削洋纱棍 莘村岙的百年副业

作者:聪丛 

摄影:青菜苗 

莘村岙百年副业

莘村岙位于宁海原辛岭乡西北部,沿着一条如同象鼻一样弯弯的道儿绕进去,溪山相映,人烟稠密,竟是别有洞天。于村巷之中,任意拉住一位老翁,聊及他的前半生,无不与“削洋纱棍”这个行当休戚相关。

纱管乃是缠绕纱线所用,而洋纱棍则是加工成纱管之前的毛坯。

鸦片战争后,随着通商口岸的相继开放,从国外进来的用机器织的平纹布被称作洋布。洋纱逐渐替代了土纱,织布梭与纱管等纺织器材也随之兴起。于是,“削洋纱棍"这一行业应运而生。木勺丘村娄道方老人今年八十八,忆及他的父辈已涉及此行,如此算来历史有近百年。

宝塔状纱管(左木质,右塑料)

莘村岙、金家岙、鲍公岙一带自古出木匠,多是惯使斧头的好手。早期的工匠们,农作之余在自家山上斫树自做洋纱棍,由周大昌等客人上门收购,贩卖到上海。

位于宁波江东木行路60号的宁波纺织器材厂,慕名前来招收大量木工,1959年时多达260人。这时,工场开到了新昌、天台、诸暨、龙泉、开化及磐安等山区。王孝能、娄森贤、潘银明、娄成松及王和苗等成了脱产的管理干部。王孝能时任供应科科长,到了1961年,念及家中子女四个,无人务农,不觉顾念重重。作为组织原料的能人,厂里亦是实在难以割舍,直至打了27张辞职报告,厂方见他铁了心要走,才勉强批准。回乡后他凭着原有的人脉,组织乡亲干上了洋纱棍这个老本行。其他工友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领了下放证,陆续回乡。

随着省内森林的蚕食,逐渐将触角伸向江西、福建等地。如今大批江西民工到江浙地带的私营企业打工,殊不知早在半个世纪前,莘村岙一带就有民工潮涌向江西方向。

1963年农历十二月初六,王孝能组织了七八个青壮年辗转来到江西德兴县大茅山林场上河分场,这是莘村岙削洋纱棍大军首次跨省闯荡江西,业务单子是与杭州梭子厂签的。

约一个月后的正月初三,天降大雪,整个森林白茫茫一片。一个礼拜过去,积雪难融,带上山的米菜日益减少,王新苗等四五个后生克制着一天只吃两餐。一直熬到十四夜,眼见得米吃完了,思量着再也不能坐以待毙,大伙卷起铺盖,沿山滑到农场求助。积雪耽搁,工开不了,带来的盘缠已难以为继,领头的王孝能只得跑到杭州梭子厂请求预拨生活费。

之后,公社工办开始涉足管理。由公社一级出面与国营林场、纺织器材厂多方联系签订合同,再将用工指标派给各村。

除了莘王的王孝能,木勺丘的娄森贤、娄涛珊和上田夏福金等都是岙内的主要领头人,其足迹遍布江西德兴、南丰、黎川、弋阳、全南等二十几个县市,算全南八一垦殖场的规模最大,多时近百人。福建的尤溪、建阳、泰宁等县,也多有涉足。

娄森贤、潘银明等

在宁波纺织器材厂与同事合影

一岙的男人捏着介绍信,别妻离子,招呼着出门,坐汽车换火车,深入江西、福建。一条装在蛇皮袋里的被褥,一只塞满换洗衣服的旅行袋,两把削洋纱棍用的斧头,还有一张锯树用的鲤鱼锯,就是全部家当。

每到一地林场,择临水处自搭简陋棚屋,俗称“吊篷”,以透明的油纸布遮顶,天冷时以大茅秆覆盖,蜒蜒埭埭,散住于方圆十几公里内。王永辉的父亲王和土珍藏的几张老照片,1974年摄于江西南丰县长陂的一个林场工棚前,地上圆木阵列,真实地记录了当年的工地场景。

工棚随树木的砍伐进度而流动迁徙,上层搭梯住人,下层就是作场。森林中时有猴子、熊出没,半夜悠长的鸟叫声更是闻之瘆人,猩猩偷冷饭、从山下采购来的饭菜被野猪偷啃,这类事也常有发生。劳作者与山中万物基本能和平共处,互不侵犯,但偶尔也有惊魂时。一次,工友们正在林中干活,遥见一只狗熊自工棚方向扑记扑记走来,心想独留住处的娄国来怕是被侵袭了,一齐急急赶回,看到独处的他完好无损,方舒了长长一口气。1972年,在福建武夷山,时年23岁的夏小良与工友入林,一时走散,正抬头寻树,猛见上方有一个全身黑毛、唯有面孔是红的野人盯着他,吓得他夺路而逃,受惊之下着实生了一场大病,如今猜想那或许是山魈。

王和土等工友们在江西南丰长陂工棚前留影(1974年)

工匠们在棚屋附近寻找适合的大树,50公分以上胸径的马桉树、青冈树是首选。原始森林万籁俱静,树高林密,需结伴而行,一路做上记号,方能原路返回。一斧一斧费劲砍下的大树,哗然倒下时,常惊起一片猴叫声。这伐树也是一门技术活,树往哪个方向倒下,关乎操作者的生命安全。大树就地剖井,有时因树心不直,不适合削洋纱棍,只得废弃不用。随着经验的丰富,心思缜密的木工练就一手绝活,砍伐之前先刨树皮,单看纹路就能预知树心弯直。

剖开的大树,被锯成一段段,40公分左右长度的是做梭子用的;削成20公分八角型宝塔状的,那是做纱管用的。经他们锯削的毛坯,由当地的江西老表担下山来,装车送到火车站,然后被运往各大纺织器材厂。

削洋纱棍的班组往往是熟练工与生手学徒适当搭配,师徒相随,协作完工。一组一般四至七个,最多十个人。锯树,落料,甚至买菜汰米,都是初来乍到的学徒的必修课。安坐树墩前持斧削洋纱棍的往往是手艺最好的木匠,被尊称为"墩头老师"。洋纱棍,俗称八角宝塔,上径7.2公分,下径3.8公分。“三年刨头四年凿,一把斧头一世学”,抡使四斤重的斧头时需腕力适度,方使尺寸无偏差。特出的快手最多可日削700只,按每只7到8分计,一组的日收成50元左右。由组长按做工的熟练程度对组员评工分,底分多达11分,少则7.5分。

赵仁木示范削成的宝塔状洋纱棍

彼时村里合理分配劳力,部分外出务工,部分留下务农。木工多的小队,会以抓阄的方式,每半年轮换一批。外出务工的全劳力每月先行扣除四十元、六十元不等,投资到生产队以换取全家的口粮,此外才是可到手的现金。

一些长做的木工们有时为节约来去盘缠,累年不回乡,而是让回家的同乡近邻带点生活费给倚门以盼的妻儿。

好在辛勤劳作的收成,总归比终日在地里刨食多了一份过日子的盼头。娄文冰忆起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父亲从江西远道回来,大家聚在我家算账分红,最后大人们会把一大堆零钱给我,巨款呐。"上海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这些当年的奢侈品也率先被莘村岙的年轻人领了时尚。窗前种得青桐树,方有凤凰来栖枝,生活相对滋润了,黄坛大村乃至城里的姑娘也纷纷嫁进这山岙岙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在深山冷岙中从日干到夜,自是有苦也有乐。江西弋阳曹溪乡的三县岭垦殖场,当时有八个分场。王林吉他们那一组有七个人,有位叫王和苗的莘王人,七侠五义这些经典武侠袋在肚里,张口就来。夜间用松皮油点起火把继续劳作,工友们让他不用做夜作,专让他讲书消遣。绘声绘色的讲书声,伴随着斧头削过木头的咔嚓咔嚓声,这又苦又乐的单纯日子,如今忆来,仍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就在这个三县岭垦殖场,有一位老家在江苏常州,随父迁住江西不久的姑娘,芳名云孝,在劳作往来中,与王林吉相恋了。1966年,云孝不远千里随夫来到莘村岙。之后她母亲前来探望,见岙内青年实诚,生活有着,心中暗喜,就把小女儿也一并嫁到了这里。说起这云孝婶子也真是适应得快,到了夫家后学起了赤脚医生,当上妇女干部,七十年代这一岙的孩子多是经她手接生落地。如今还老有所乐,挨家收电费、送报纸,又干了八年。闲聊间,那一口纯正的宁海话,俨然已是一名地道的莘村媳妇。

外出备查的地图

往来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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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岙内人多地少,农田往往在很远的上下金、斗门张一带,留守的有限男劳力与妇女一起肩挑手拉,往来劳作,也就倍加艰辛。

家人远行,妻儿挂念。在大山中劳作,有时难免会有意外发生。当出外务工者因种种事故,命丧他乡,那一纸急电传来,会惊得一岙的留守者都惊惶难眠。

1984年,时年二十八岁的木勺丘青年娄荣官,第一次随父远行福建。闰十月的那天早上,装着行李的蛇皮袋又高又长,晃晃悠悠,挑担的背影渐行渐远……

辗转到了建瓯市的一个林场,父子择地搭棚。万木林立,伐下的一棵大树搁在山涧,两人合力从树棦处开始一段一段地锯。随着咔嚓声断,大树根突然反甩过来,直接砸中荣官的头部。站在对面的父亲目睹巨变,撕声裂肺,山呼儿不应,只得高一脚低一脚奔向邻近的作场向乡亲们求救。然而这致命一击,终究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同外出的乡邻们忍痛为荣官筑了一个简易的安葬之所。

2009年,荣官的儿子业已成年,思父之情益甚,特请当年的知情人娄涛珊、自己的小姑父,并会同两位好友,一道赴福建。一行五人辗转来到建瓯,在当地一位老熟人的陪同下,七转八弯寻到林场,或是人迹罕至之故,工棚的遗址还在,当年剖开的几段木头还散落在原地。捡拾遗骨时,见父亲当年远行时身上的卫生衫残片依稀可辨,不由得潸然泪目。二十五载了,孤魂伴青山,回路水样长,儿迎父骨归,终得故里埋。

娄伟明前年陪他父亲走了一趟江西:"我二舅是莘村格水村人,那年22岁,他是六月夏天干完白天的活,和工友一起在水库尾巴洗澡,我舅会游泳,水性好,友人不会游泳,结果淹死的是我舅,同去的友人被闻讯赶来的同班人用竹竿救起。我舅是跟我爸出门的,我爸没把他带回家,几十年来心里一直愧疚。2017年,我带他去江西把舅舅的尸骨取回,了却一段多年的心事。我爸站在我舅的坟前说了一句:启松,姐夫来带你回家了,已是泪流满面了。"

笔端游走村史间,每每触及这些多苦多难处,就心生隐痛,泪目收笔不忍回望。

1976到77年期间,当时还只二十出头的王家炳带着一支77人的削洋纱棍队伍在福建尤溪县劳作,为福建24团3营综合厂与尤溪县伞木厂供货。时值打击投机倒把,地下工厂、地下包车及长途运输等都深受重创,王家炳作为领头人成了调查对象,被罚一万七千元巨款,关押七个月才得以释放。出门在外,种种磨难,一时难以表尽。如今已参研佛经十八载的家炳说起这一段过往,一声佛号,世间一切皆已风清云淡。

辛岭纱管厂原址

话说到了1979年,辛岭筹建了纺织器材厂,初期由王孝能负责供销,娄森贤采购,首任厂长是潘银明。纱管厂就近招工,曾红极一时。1980年王家波等人又合伙办起了鞋楦厂,跑过三关六码头的莘村岙人纷纷回乡创业,外出削洋纱棍的副业逐步退潮。

那年笔者哥哥刚高中毕业,家里拼凑出100元押金入纱管厂为工,不料干了几天,说车间全是女工,宁愿跑到东山拜表哥为师学泥水去了。押金难退,奈何?只得让学习极佳的妹建芬辍学顶班,原本就聪颖好学的她学会了按图制作梭子的全套工艺。头痛的是如逢夜班,山风飒飒,夜路惊魂。幸得车间主任王家雷等如师如兄的工友时常一路护送,才让年少的她安抵家门,此情不敢忘。

纱管厂初为乡办企业,因业务往来单位均为上海棉纺厂国棉一厂等大型国有企业,为了在洽谈业务时与之规格相匹配,经多方申报,于1987年获批为地方国营宁海纱管厂,也就在这一年塑料制品开始试投产。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的日益重视,逐渐开始禁伐大面积的原木。到了1993年木制品纱管宣告正式停产,塑料制品予以全面替代。

纱管厂当年的车间一角及其荣誉

与此同时,出外削洋纱棍的百年副业在莘村岙也随之徐徐谢幕。然而,时光可淡去,曾与我们这一岙家家户户休戚相关的这段艰苦创业史不可忘却。2016年,王和苗、王和沛老人在子女的陪护下,不远千里,远赴江西长陂、福建泰宁故地重游,回访老友。

十年、二十年……莘村岙的老一辈,他们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远离家乡的大山。如今他们或已仙逝,或已走向暮年。遍访而记之,以晓后人。

茶话会

2019年5月18日昔日亲历削洋纱棍这段历史的潘银明、王和苗、王和沛、赵仁木、赵四福、娄涛珊、娄成松、娄国来等老人相聚木勺丘文化祠堂回顾旧日时光,畅聊往日岁月。

2016年,王和沛老人在子女的陪护下,不远千里,远赴福建泰宁县故地重游,回访老友。

老人喜阅3月18今日宁海《莘村岙》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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