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为贵四世:老辈儿伶人的巧嘴利口
旧时伶人大都识字不多,或干脆不识字。这也难怪,他们八九岁起整日就是吊嗓儿练功,成天没个完,哪会再有时间精力认字。
早年老谭(谭鑫培)唱《乌盆记》,常把刘世昌“冒雨而归”一句念成“胃雨而归”。冒、胃两字模样儿实在太像,可意思实在太不像。余叔岩小心翼翼提醒谭大王:“这分明是个‘冒’字,大概是抄本上笔误了。”老谭睁大眼睛说:“嘿!挑起老夫的眼了。你既这么大本领,还跟我学干嘛?”吓得余叔岩再不敢言声儿。而且自己登台唱《乌盆记》也念“胃雨而归”。直到老谭辞世,余叔岩才得以“冒雨而归”。
即便现在,也不能苛求他们非得认识多少字。前些日子笔者与一位伶界朋友闲聊,他今年65岁,已退休几年。聊着半截儿进来一位十来岁的小孩儿跟他学戏。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让那个小孩儿拿笔记词儿。就听他念“羽扇纶(guan)巾,四轮车快似风云,保汉家两代贤臣。”这句是《空城计》诸葛亮的定场诗。小孩儿问:“哪个guan啊?”他答:“左边一个绞丝儿,右边是做官的官。”他说的这个字是“绾”(wan),没有guan音。该老兄六十年代初在戏校学戏时老师就这么教他的,以“绾”做“纶”50多年了。或许将来他还得接着“绾”下去,可这又有多大要紧那。人生在世一辈子,总有取舍得失。把天下事全都染指一遍,神仙也办不到。
别瞧伶人识字不多,可若论机灵劲儿,读书人未必就能占着便宜。过去台上的角儿,没有一个笨人。他们心思活脑子快,说出的话言简意赅诙谐犀利,透着机巧俏皮。伶界本身就有行话术语,随便某件事经他们一说,句句有哏,包袱抖得极脆。从前有人说,梨园行的人说话嘴损,骂人不带脏字儿。话虽难听,却也不全是瞎说。
老角儿孙菊仙一辈子走南闯北喜交游,惟不好女色。他曾言,没当真和尚的心,别干我们这行。光绪二十八年(1902)孙菊仙居沪上,时年他已71岁。沪上某名士极喜孙调,一日请他雅聚。席中几位陪客均有书寓姑娘侑酒佐觞(“书寓”是沪上青楼之谓),众人也劝老孙叫个姑娘助兴,孙菊仙道:“我不是不想,实在苦于无可意之人那。”主人一听有门儿,遂言道:“听您这意思,若有可心的姑娘咱就叫一位?”孙菊仙答:“总要年貌相当。”众人闻言,笑得喷饭。上哪儿给他找70多岁的青楼姑娘啊。
从前有位新进后学刚学了一出戏,正巧在票房遇到两位行内前辈。机会难得,这位后学唱完后赶紧趋步上前请先生给说说。某前辈略作思忖和颜悦色道:“不赖不赖。”不赖即不错之意。后学一听满心欢喜,道完谢,转身洗脸去了。岂知这位前辈只说了半截儿话,迨这位后学离开,才冲着众人说:“不赖不赖---不赖---你,赖你师傅。”这是说他玩意儿不规矩,是他师傅教坏了。此话虽有些刻薄,却也无甚大毛病。按伶界老论儿,凡是没交情的,老辈儿一般不给后辈说戏。一来平白无故说不着;二来人家有师傅,说了师傅往哪摆。由此可把前半句“不赖不赖”当做鼓励,后半句“不赖你,赖你师傅”当做指教评判。只是前辈不告诉他后半句。
老角儿高四保是个零碎丑儿,本领比他的儿子高庆奎,孙子高盛麟都差得远,在戏班里就应个底包吃饭。一次演《打城隍》,有三个年轻丑儿知道高四保就会三个数板(丑行在台上的带韵念白),几人一商量,就先后把他会的这三个数板都念了,术语叫把他的活刨了。伶界有规矩,前边用过的活后面的人不许再用。高四保在台上不能干瞪眼站着,瞬间他想起了刚在后台抽的的旱烟袋,遂念出:“上台先拿旱烟袋”,顿一下,接着再念:“上台先拿旱烟袋,你说奇怪不奇怪。”又一顿,接念:“不奇怪。”然后下场。
进了后台,金秀山问他:“四保你数板念的什么?”高四保答:“我只会三个,他们都念啦。”金秀山笑着说:“你只会三个数板,倒收了四个徒弟。”高四保在伶界辈分高,拜他的人多为挂名。
高四保在台上虽不大出彩儿,台下抓哏却一点儿不笨。民国初年,谭派名票贵俊卿下海刚红,前台人缘儿不错。一天老谭的儿子谭五(谭小培)在街上遇见了高四保,就问:“最近有个票友下海了,叫贵俊卿,玩意儿如何啊?”高四保回了句:“人家都说他像你爸爸。”这话怎么听都别扭。谭五大怒,回骂了他一句,气得掉头迳去。
高四保到了戏园后台,就跟别人学舌这段儿。此事一经传出,行里人就跟谭五玩笑。某伶人遇见谭五,见面言道:“给您道喜啦。”谭五一愣,问:“喜从何来啊?”某人答:“贵府上添人进口啦。”谭五道:“没有此事啊。”某人道:“不是说您最近又添了个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