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并不是一群为了解决问题而写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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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在跟一个18岁的作者聊天。
这个年轻人写了一部幻想小说,只开了个头,他迫切地想要描写某个架空世界里的底层少年,如何艰难求生,如何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如何在被揍且失去工作的情况下靠自己的积蓄养伤,又如何被高高在上的公爵女儿看上还互寄情书,顺便还鄙夷了那些过着重复生活的大人……
我说他太年轻了,并不真正了解他所写的主题。发现自己是庸众之一,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在这种发现里获得成长,才是他应该表达的。
没想到他也给我发了长长的小作文,劈头就说中国的当代文学一直带给他一种刻板印象,接着我看到了“新中国成立”、“20世纪的中国”、“巨大变革”这些词……他说他想写以改革开放四十年为大背景,最终反映当代青年精神面貌的长篇小说,介绍都写好了,就以他自己的经历为蓝本,足有三千多字,分3次给我发到微信里。
你看,我们的作者的倾诉欲是多么旺盛,一旦我表现得像一个出口,就会收获源源不断的意外和惊喜。
可是如果你们还停留在“我想知道我写这个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可以换另一个”“你帮我看看这样写有没有可读性”“你看我这样写能卖吗”的话,都大可不必去写。
尤其是只有一个构想,还没有实际内容的时候,就以“行不行”去问一个编辑。就好比去面试,没作品就搁那画饼,完之后问人家“您看我这个作品行不行?”是不是要大眼瞪小眼?我们去推一个选题的时候,如果抱的是“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的态度,那就肯定不行。
要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早去写了,这么问不就是在赌吗?根本就没想好要写啥,那干嘛还写呢?真想写的我拦得住吗?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这样写对不对,就说明还是看书太少。
18年的时候我就说了《如果阅读和学习还不能阻止你们写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
写作其实是一种本能,但不只是饿了要吃饭那么单纯的本能,是我今天要吃咖喱蛋包饭就必须要吃到它,咖喱饭或者蛋包饭都不行,不是那一家做的也不行,不是我想吃的配菜也不行,离家远也没关系,下了地铁还要走很远也没关系,下雨也没关系,必须今天立刻马上吃到壱番屋的番茄菠菜咖喱蛋包饭再加一份秋葵豆腐!吃不到的话就算饿死也不想吃其他的!绝对不能凑合!
如果有这样的坚决,再去写吧。只有必须要写、如果不写出来就会死的才是你该写的东西。希望写作的你有体会过这样的时刻,那你就会明白我在讲什么。

8月份我们发过一篇文章题为《“不值得写”的故事像岩浆一样喷发》,建议再读。

2

最近我在用很慢的速度看一些小说,短篇的看陈春成、贾行家和约翰·契弗,长篇的看完了《正常人》、《外出偷马》,《奇风岁月》看了一半。同时为了发公号,看了很多很多小说评论。“小说家不解决问题”这个说法,出现在我眼前多次。但我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说,就来回咂吧这个句子。后来在契弗的小说和纳博科夫评契诃夫的文章里,逐渐拼凑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契弗的小说大多先是勾勒出一个场景,然后告诉你都有些什么人物,他们发生了些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人物外貌特征并不十分明显,但你脑中总能产生截然不同的身影,等契弗讲完他们发生的那一小段故事,小说就结束了。而高潮总是离结尾很近,前面的叙述慢悠悠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引人入瓮,高潮总是一句扎心的话或是扎心的事儿,场面急转直下,这让有的结尾显得狼狈又潦草。
像是《哈利特一家》,我还在想是不是要为刚刚发生的惨剧表示同情,哈利特夫妇已经趁夜色匆匆离开,小说旋即结束。女儿的猝然惨死像是让两个人都松了口气般的,虽然也是“伤心欲绝”的,但可能是对这样的生活本身感到伤心欲绝吧。
如果不那样结尾,肤浅如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觉得与真实的生活过分相像了——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些人事,哪怕是亲眼看到的,也只能“看”到那么一点点而已,多的是一别之后杳无音讯,后面发生的事,作者无权也没有必要由着性子添油加醋。
文学之所以叫做文学,就因为它是按照生活缘由的样子来描绘生活的。它的宗旨是真实,是无条件的老老实实的真实。——《契诃夫书信集》
契弗仿佛是个冷酷无情的开膛手,一言不发一丝不苟地把人体分解得明明白白,无视对方的痛苦、恐惧、尖叫,和流淌下来的鲜血、脂肪、秽物,最后整整齐齐都摆在你面前,轻松地说“喏,就是这样了。”情绪、动作、语言都是多余的东西,人不就是这么些个东西吗?生活不就这么些个样子吗?
反观我们收到的那些投稿,大家可能都太想解决什么问题了,最大的恐惧就是承认自己过了无用的一生,无一不是在拼了命地要把自己或父辈的人生硬生生地全部塞进自己的作品里,情情爱爱的变化如便秘和腹泻轮番上演一般。他们呐喊,他们质问,像咆哮祖师马景涛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结尾一定要升华,要像国产片那样都拥有一个大团圆结局。可看起来都大同小异,碌碌庸众罢了,谁不是含辛茹苦的一辈子?那么用力写出来的,还是轻得不值一提,毫无价值。“他们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用在这里也非常合适。
其实这些投稿,不管写作者年纪几何,大都可以归为伤痕文学——你只要身处于生活之中,又处处不与生活发生关系,像一个生活的陌生人来冷眼旁观,再自以为是地将生活评价一番,还总想逃离生活,你就能写伤痕文学了。
而伟大的小说家是怎么做的呢?他会把这种写伤痕文学的人当做小说人物来写,比如纳博科夫谈契诃夫
在契诃夫所有的短篇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连续不断的颠踬,那是一个人因凝视星空而导致的颠踬。他是一个不幸的人,并且他还使别人不幸,他不爱他的兄弟,不爱最接近他的人们,却爱离他最遥远的人们。遐方绝域的黑人、中国的苦力、乌拉尔山僻处的劳工,这些人们的困境比他邻人的不幸和他妻子的烦恼更使他强烈地感到一种道义上的痛苦。
契弗在《再见了,我的兄弟》里也写了这样一个人,他是主人公的弟弟,与家里其他成员全都格格不入,从小就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他这个家庭,并十分精通于通过不合时宜的质问和从来没出现过的幽默感把自己置于更孤绝的境地。小说的结尾,当这个弟弟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指出这个家庭每个人都避而不谈的问题时,主人公终于忍不住再一次揍了他,看到这里的我忍不住要喊一声“打得好!”
可你们想一想,当这样的人物真实存在,且只能以他仅有的经历写出几十万上百万字的稿子,里面不管有多少人物,都在写他自己,这该是多么可怕又糟糕的事情啊!
纳博科夫那篇文章主要是细读了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这篇小说,文章的结尾他写道:
在这个只有二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里,一切传统的小说写法都被打破了。小说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也没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尾。然而这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一。
“小说没有提出什么问题”,小说为什么要提出问题呢?小说家并不是一群为了解决问题而写作的人,他们只是始终怀抱着问题,我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带着问题,根本没有必要写什么小说。
詹姆斯·伍德在《什么是契诃夫所说的生活?》里对纳博科夫的文章做了进一步分析和论证:

《主教》是契诃夫的晚期作品,成于1902年,即契诃夫生命的最后两年。此作是一个绝好的例子,说明叙事中的这种新手段已然纯熟。一个将死的神职人员开始回想童年……突然他的思绪就跑偏了。他记起“西美昂神甫,长得又瘦又小,儿子却魁梧得很(一个宗教学校的学生)……有一回他儿子对家里的厨娘发脾气,骂她是‘耶户的母驴’,这令西美昂神甫闷声不响,因为他暗自羞愧不记得《圣经》上哪里提到这母驴了。”这是何等丰富、何等强健的世俗细节啊!但契诃夫伟大的创新之处不在于发现或发明这类细节和轶事,我们在托尔斯泰和列斯科夫那里也能找到同样出色的细节。关键乃是在于它们的位置,它们的突然绽放,它们的缺乏明确意义,好像契诃夫的人物碰到了一些他们不想碰到,至少无意碰到的东西。好像是像思绪在想人物。这种自由意识的运动出现在文学里大概还是第一次:奥斯丁或斯特恩,果戈理或托尔斯泰,都不曾让一个人物同记忆保持这种关系。

看契诃夫作为一个作家如何成长起来是极有意思的,从《草原》到十一年后《带小狗的女人》,就是看他怎么发现并扩展这类显然任意为之的细节。因为这不仅仅是契诃夫的人物心血来潮,详细倾吐,而已经成了契诃夫文体的根本原则。纳博科夫曾抱怨契诃夫“混杂了糟糕的文体、预备的绰号、重复的意思”。纳博科夫当然错了。契诃夫的比喻,自然场景和视觉细节,常常优于纳博科夫(也总是好于托尔斯泰),因为它们往往出人意料,仿佛脱离了文学。他看世界不是以一个作家的眼光,而是以他的人物的眼光。就算在某些情况下故事的讲述者是“契诃夫”,显然外在于人物的头脑。

“远处有只麻鸭在叫,悲悲切切,朦朦胧胧,听着好像是一头母牛关在棚里。”这个类比里没什么诗意可言,但村民大约就会这样想麻鸭的叫声。“一只布谷鸟好像在算某人的年纪,一直数岔了只好从头再来。”一个女孩快要放声大哭,“她的脸奇怪地绷紧了,好像含了满嘴的水”。(这里的关键词是“奇怪地”。对谁奇怪?对房间里的其他人,其中便有契诃夫:他不再是一个作家。)一个贫穷的村子里响起了“听上去很贵的手风琴”声。

相比之前的任何作家,契诃夫都更彻底地变成了他的人物。一个像《古瑟夫》那样的伟大作品,没有这种认同就不可能写出来。
“更彻底地变成了他的人物”,你们好好品一品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契诃夫、契弗,都仿佛已经冷静地观察这个人世观察了千年以上,不必挖空自己去写,他们用自己的笔,把对人类的观察写下来,直白干净地呈现,不遮遮掩掩,不拖泥带水。最重要的是,大师们不会像现在很多人那样,挖空心思在人物上找自己。
现在经常看到一些社会热点类的文章,发在公众号或者其他什么平台,阅读量可能有十万+、百万+,但它本身是非常糟糕的文本。糟糕的点就在于,那些作者将自己的情绪当做了人文主义关怀,看似是在写事情,其实还是在表达自己,还是一种自恋式的独白。11月初时,豆瓣有篇评论里全都在说“虐心”的热文,同一天我正好看到雷蒙德·卡佛的《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啊就真的是,高下立判。

“更彻底地变成了他的人物”,而不是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情绪代入进去,就像读库的投稿要求里写的——“老老实实把自己想写的东西交代清楚,切切实实尊重读者的习惯和判断”,这才是当代写作者们亟待解决的问题。

3

让我们再回到上文我提到的18岁的作者,我问他是不是想靠写小说解决什么问题。他一开始以为我是指靠写作赚钱,然后说最初想写小说是为了得到父母和大家的认可。我有点诱导式地说,那就是解决“不被认可”的问题,他表示同意。
在这之前我推荐了《夜晚的潜水艇》和《正常人》给他,作为年轻小说家的范例,他说看不懂陈春成的意义是啥。
我说那你得先明白一个前提,小说家不解决问题,也不提供意义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这才是个18岁的孩子,我这种诱导实在是有点“不讲武德”。于是又推荐了《金蔷薇》给他,当年前同事推荐给我的时候说,“所有有关小说的一切,都在里面了”。
同时就忽然在想,倾诉欲这个事情,会不会就是很多孩子在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从来没被倾听过造成的?缺乏正反馈。
前几天还在豆瓣看到有个人写小时候的洗澡水太热,他妈并不觉得热,总是强迫他用过热的水洗澡,反抗过几次都被粗暴地拒绝了,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妈非常困惑却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明明说了啊,水太烫了,每一次都说了啊!”
我们的表达被阻止了,但想表达的心情从来没有变过,随着年龄的成长,心里的淤积越来越多,直到来到这样一个时代,全世界都在鼓励你发声,每个人都拥有了无限宽广的舞台,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河伯去洗澡那样,一旦获得出口,它体内积攒多年的垃圾全部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越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那么得到的东西就越是廉价。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值得书写,那恰好说明不再有人值得被书写了。
所以当他说要反映当代的年轻人,有什么可反映的呢?那青春文学算不算一种反映?可青春文学为什么总登不上大雅之堂?为什么成年人总看不上青春文学,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也热衷于青春文学?
因为当这些年轻人长大就会知道根本没必要,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就好比长大的人,不会再为童年时尿过的床痛苦。而真正的苦他们还没有见过。
从青春期开始,到进入大学,再进入社会,有那么相当大的一个群体会陷入这种迷茫,又有强烈的倾诉欲。当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出口,我唯一的建议还是,看书。

我最后推荐他去看《苏菲的世界》,我跟他说这本书是我16岁的时候看的,他现在看也不晚,只要好好看,能解决他很多困扰。

4

严格来说,收到一千份虚构类投稿,能有两个知道是什么小说、怎么写小说,我就该烧高香了。混文学圈的那些,说好听点抱团取暖,说白了就是互捧臭脚,还多得是同行相轻。越是知道小说大概是什么的人,写小说对他们来说越会变成一种炫技,充满了油滑的东西,离真诚越来越远。自以为是地加些“隐喻”进去,像地下党一般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在模仿哪个大师,可人物还没立起来呢,更没有生活的实感。
毛姆在《论小说写作》里也提到了这种情况:
其他被尊为最重要的试验是使用意识流。作家们总是向往具有情感价值并且不太难懂的哲学家。他们曾经依次被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吸引过。精神分析学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也是必然的。精神分析学对于小说家具有广阔的前途。他懂得自己最成功的作品有多少得力于自己的潜意识,所以情不自禁地想通过自己杜撰的那些人物勾画出一幅想象的潜意识图画,俾能把人物的性格挖掘得更深些。
这是个很聪明、很有趣的花招,但是仅此而已。偶尔用来达到一个特殊目的,如讽刺性,或戏剧性,或解释性的目的,是可以的,用来作为写作的基本方法,就显得乏味了。我猜想这类或类似的手法,凡是可以派用场的,都将被吸引到小说写作的一般技巧里,但是推荐这些手法的作品不久就会失去吸引力。

那些看中这些古怪试验的作家好像忽视了一件事,即采用这些手法的小说里,所抒写的事情都是极端无聊的,看上去简直像是作者原就意识到自己的空虚,很不好受,因此逼得只好采用这些手法。他们这样独出心裁地描写的人物,其本身却是没有吸引力的,他们斤斤计较的问题是无足轻重的。这不妨说是意中事。因为艺术家只在题材不大使他感兴趣的时候,才对写作的技巧关注起来。当他满脑子想的是他的题材时,就没有多大功夫考虑到写作的艺术性问题了。

更多的是大众作者,对写作的全部认知仅来自语文课,没有看过什么好书,却有旺盛的倾诉欲,看到什么都想写一写,尤其是当自己或身边的人发生了出轨、分手、大病、家暴、工作矛盾这类事,更要大书特书一番。我是十分忌惮这种人的热情的。
现在看投稿的最大问题是难以被打动,但其实要被打动也挺简单的,说人话就行了,那么多形容词那么多感叹那么多迂回是要干嘛呢,不能简简单单说个人话吗?
我觉得还是语言本身的问题,从小的语文课就没学好,路子还给带偏了,周围也没几个会说人话的人,看的书也不是会说人话的人写的,总之虽然是人类社会,但说人话的能力越来越退化了。
我还是期待能有追求文字的诗意和极致的人存在,像贾行家,像陈春成。天才令人懊恼的一点是他不觉得自己使了什么特别的力,而剩下的大部分庸才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怎么还没有伯乐来牵(签)他。
太聪明的人是写不了小说的,太笨了也不行,太热情也不行,太年轻也不行。
好不容易出现那么一两个清新脱俗的吧,传统又保守的出版人们还要问一句“有没有流量呀?”

总之如今在判断小说的时候不能用小说的评判标准这本身就够离谱的了。就别用外国人名堆砌的金项链,和故弄玄虚让文学变得更加乌七八糟了吧。

5

听福禄寿有段时间了,她们还没上综艺前就在听了,最近在听的时候忽然觉得她们的歌词用来形容我和这些投稿和作者的关系真是再贴切不过:
一个一个走过
一个一个错过
一遍一遍来过
一次一次放过
一声一声笑着
一声一声吼着
一幕一幕闪着

刺痛我

Anyway,找一个好的小说作者,宛如找一个真心人。
点一首福禄寿的《春暖花开去见你》送给这些未曾谋面的真心人。
“哎嗨呀,哎嗨呀,可真……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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