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泽:郭店楚简《老子》〈匐德〉之解释

摘要
本文以郭店楚簡《老子》為主要研究範圍,試圖探討甲簡三三至三五上面一段相對應於王弼本《老子》第五十五章的文字意涵。歷來均認為此章是在談論修身或養生之術。在依郭店楚簡《老子》之原有文字作解後,本文發現此章其實是在述說母親如何呵護嬰兒,如何教養小孩。章末並以「丕道」,偉大的慈愛之心,來讚揚母親。
關鍵字詞:骨溺筋氄、切怒、祿知、甸賹生、羕心使氣、物臧則老,丕道。
 
壹、  前言
郭店楚簡《老子》甲簡三三至三五上面的一段文字,讀為:[1]
 
酓(含)惪(德)之厚者比於赤子:
(螝)蠆蠆它(蛇)弗𧍷(𧊝),攫鳥獸(猛)獸弗扣,
骨溺(弱)筋 (柔)而捉固,
未智(知)牝戊(牡)之合然 (怒),精之至也。
終日唬而不𢝊(憂),和之至也。
和曰 〈 (常)〉,智(知)和曰明,賹(益)生曰羕(祥),
心 (使) (氣)曰勥(強),物𡒥(壯)則老,是胃(謂)不道。
 
此段文字相對應於王弼本第五十五章,讀為:
 
含德之厚者,比之於赤子也。
蜂蠆虺蛇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全作,精之至也。
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
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二者之間雖存有一些文字差異,但因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帛書甲乙本各本之間即有文字差異,這些差異並未引起太大的注意。一般對整章的文義並無爭議,大致上順著王弼或河上公之注解,認為是在談論修身或養生之術。然而,王弼與河上公的注解有很多令人困惑之處。本文將於下節論述之。
 
貳、  疑難
王弼曰:「赤子無求無欲,不犯眾物,故毒蟲之物無犯之人也。含德之厚者,不犯於物,故無物以損其全也。」河上公亦曰:「赤子不害於物,物亦不害之。」二者之注影響後世深遠,但卻不合常理,脫離現實。兔子何犯於物,何害於物?狐狼據之,鷹梟搏之﹗鳥獸飢不擇食,甚至有捕食同類之情形。此處,王弼與河上公之注有疑議。
王弼曰:「作,長也。無物以損其身,故能全長也。言含德之厚者,無物可以損其德,渝其真,柔弱不爭而不摧折者,皆若此也。」全,完好也。因無物以損其身,赤子能完好無缺的成長,含德之厚者亦若是。此是王弼對「全作」的注解。對「未知牝牡之合」與「精之至也」則隻字未提。王弼曰:「無爭欲之心,故終日出聲而不嗄也。」無爭欲之心可令赤子終日出聲而不沙啞嗎?
「全作」,河上公本作「 作」,傅奕本作「朘作」。 與朘均指赤子陰。河上公曰:「赤子未知男女之合會而陰作怒者,由精氣多之所致也。赤子從朝至暮啼號聲不變易者,和氣多之所至也。」此注影響後世更深,但極不切合實際。嬰兒憋尿即會朘怒,與男女之合何干?與精氣多寡何干?再者,哪有嬰兒整天哭嚎而不沙啞?
王弼曰:「生不可益,益之則夭也。」「益生曰祥」之「祥」,王弼注為夭,有不祥之意。為何生不可益?余培林說:「益生,不順自然,縱慾貪生。」[2]河上公本此處作「益生日祥」。河上公曰:「祥,長也。言益生欲自生,日以長大。」河上公之見解異於王弼。「益生曰祥」究竟何解?歷來有些爭議。
河上公曰:「萬物壯極則枯老也。枯老則不得道矣。不得道者早死。」由幼而壯,由壯而老,乃萬物循環往復,極自然之規律。為何「枯老則不得道」?
   總之,王弼與河上公之注均有窒礙難通,背離常理之處。下一節,本文將依郭店楚簡《老子》之文字作解,並將重新詮釋「精之至也」「和之至也」之意義。
 
參、  解釋
郭店楚簡本第一個字「 」,整理組讀為酓而釋為含。酓,酒味苦也,[3]並無含之意。「 」應是「匐」字。《說文解字注》:匐猶捕也,藉索可執取之言也。[4]所以,匐有獲得之意。德,福也,恩惠也。比,類也。「匐德之厚者比於赤子」意謂:獲得豐厚恩惠的人就像嬰兒一樣。
   螝,二首蟲也,此處作形容詞用,二首貌。「蠆」,長尾蠍。「螝蠆」,高舉著兩隻大螯(像二首)之長尾蠍。第二個蠆為形容詞,像翹得高高的蠍尾。「蠆蛇」,昂頭吐信(像蠍尾)的猛蛇。「𧍷」,螫也。「攫」,以爪取物,此處亦作形容詞用。「 」(整理組讀為鳥),應是「梟」字。「攫梟」,張著巨爪的梟。「 」(整理組讀為獸),疑為「獳」字。獳,怒犬貌,形容齜牙裂嘴的樣子。「扣」,牽持也。[5]「螝蠆蠆蛇弗𧍷,攫梟獳獸弗扣」意謂:高舉著兩隻大螯的長尾蠍與昂頭吐信的猛蛇不會螫咬到他,張開巨爪的梟鴟與齜牙裂嘴的野獸不會叼拿到他。
   「溺」,不勝其任也。「 」(整理組讀為 ),从毛,應是氄字,細毛也,[6]引伸為輕柔。「捉」,握也。「骨溺筋氄而捉固」意謂:筋骨看似輕柔不勝其力,但捉握東西卻很牢固。
牝,母牛也,泛指牛。「 」,應是「戌」,被看成「戊」,而被借為牡。戌,犬也。合之原文為「亯」。《說文解字注》:按周禮用字之例,凡祭亯用亯字,凡饗燕用饗字。[7]所以,亯即是享。「未知牝戌之亯」,即「未知牛犬之享」,指未嘗過牛肉與狗肉。「 」,整理組讀為然。但此字下半部的筆畫像「刀」,應是「切」字。切,按也,[8]如切脈。「怒」,奮起貌。「切怒」,形容嬰兒雙手按地而將頭抬得高高的樣子。「未知牝戌之亯,切怒」,意謂:嬰兒未嘗過牛肉與狗肉的豐盛食物,但雙手按地卻能將頭抬得高高的。
「精」,擇好也。「精之至也」是說,嬰兒不被各種毒蟲猛獸傷害,手抓東西很牢固,雙手按地可以將自己的頭抬得高高的,是因為母親選擇最安全的地方安置他,選擇最營養的食物餵食他。
「唬」,讀為呼。「𢝊」同「憂」。「和」,相應也。「終日呼而不憂,和之至也」意謂:嬰兒整天呼號而沒有憂愁,因為他一叫,母親就跟他相應和呀!
   「 」,整理組讀為 、 或常。此字从示从彔省,應是「祿」字。祿,賜也,授予也。「和曰祿知」意謂:跟他相應和而傳授他知識。
   「 」(整理組讀為明),應是「甸」字。甸,同佃,[9]有開拓之意。賹,从益从貝,有豐富之意。「和曰甸賹生」意謂:跟他相應和而開拓他多采多姿的生活。
   「羕」,蕩也。「心」,心智也。「使」,役也,用也。「氣」,稟賦也。「曰羕心使氣」意謂:(跟他相應和)而激盪他的心智,役使他的稟賦。
「勥」,勉也。「物」,求也。「 」(整理組讀為𡒥,借為壯),應是臧字,善也,完美也。「則」,俲也。「老」,年高德劭之人。「曰勥物臧則老」意謂:(跟他相應和)而勉勵他要追求完善,效法年高德劭的人。
「不」,讀為丕。古文不、丕同字。丕,偉大也。《管子‧樞言》:「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此處的道指心,母親的慈愛之心。「是謂丕道」,這就是所謂:偉大的慈愛之心啊!
 
肆、  結論
本文純就郭店楚簡《老子》之原有文字作解,發現這是一篇述說母親如何呵護嬰兒,如何教養小孩的文章。老子用「丕道」讚揚母親的偉大並將之作為整章的結語。茲附上整段文字之校讀與解釋,以作為本文之結論:
 
【校讀】          匐德之厚者比於赤子。
螝蠆蠆蛇弗𧍷,攫鳥獳獸弗扣,
骨溺筋氄而捉固,未知牝戌之亯切怒,精之至也。
終日唬而不憂,和之至也。
和曰祿知,和曰甸賹生,曰羕心使氣,曰勥物臧則老,
是謂丕道。
 
【解釋】          獲得豐厚恩惠的人就像嬰兒一樣。
高舉著兩隻大螯的長尾蠍與昂頭吐信的猛蛇不會螫咬到他;
張開巨爪的梟鴟與齜牙裂嘴的野獸不會叼拿到他;
筋骨看似輕柔不勝其力,但捉握東西卻很牢固;
未嘗過牛肉與狗肉的豐盛食物,
但雙手按地卻能將頭抬得高高的;
這些都是因為母親選擇最安全的地方安置他,
選擇最營養的食物餵食他。
嬰兒整天呼號而沒有憂愁,
因為他一叫,母親就跟他相應和呀!
跟他相應和而傳授他知識,
跟他相應和而開拓他多采多姿的生活,
(跟他相應和)而激盪他的心智,役使他的稟賦,
(跟他相應和)而勉勵他要追求完善,效法年高德劭的人。
這就是所謂:偉大的慈愛之心啊!
 
 


[1] 《簡帛書法選》編輯組,《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頁33-35。
[2] 余培林,《新譯老子讀本》(台北:三民書局,1975),頁90。
[3] 漢‧許慎(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台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1),頁755下。
[4] 同註3,頁437下。
[5] 高樹藩,《正中形音義綜合大字典》(台北:正中書局,1971),頁531。
[6] 臺灣商務印書館編審委員會,《增修辭源》(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頁1173。
[7] 同註3,頁231下。
[8] 同註5,頁139。
[9] 同註5,頁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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