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散文:长城随想

长城随想

 文/厚夫

这里是万里长城上一截残破的边墙。夕阳衔山时分,登临古台,我目送夕阳以最壮怀激烈的方式与生命的最后一刻抗争,走过一天的路程。夕阳的光芒溅落到西方的沙海,可天边却燃烧出绚丽的晚霞,成为一道新生的风景。我知道,每一个早晨都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活泼可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不止,生命不息。

夜幕很快降临了。然而,我胸中被太阳所点燃的思绪却久久不能平息。此刻,天穹苍茫,大地苍茫,无数纷繁复杂的岁月往事被浓缩于这茫茫的夜色星海之中。我抚摸着这高台上的青砖,阅读着这如同太阳般辉煌的长城纹脉,展开想象的翅膀,咀嚼着历史提供的旷世无比的滋味。

许多人常将埃及的金字塔、墨西哥的印加神庙、法国的凯旋门、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与中国古代的长城相提并论。其实,前者与后者的可比性实在太少了。正如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的哲学家伏尔泰先生所言:“无须将长城同世界上其他古迹相比较,因为其他历史古迹远远不足长城的宏伟。”长城不仅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历史文物,更重要的是古代中国劳动人民创造力、智慧的极致。

长城不同于一般城市周围封闭的围墙,它是一种彼此相望的城堡,由城墙联结起来的漫长的防御体系。直到现在,虽不清楚谁最早提出了这种防御设计思想,但我们理应敬重先人在当时特定时空环境下的大胆想象与大胆实践。

打开一册册渗透着古典文化馨香的史籍,我们仍可以检索出一些反映当时历史风貌的文字。《周易》载:“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通典》记载北魏刁雍上表:“昔周命南仲,城彼朔方;赵灵、秦始,长城是筑;汉之孝武,又踵其事。”《诗经·出车》载:“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崛起于中原地区的周王朝为了对付北方“猃狁”的骚扰、抢掠,专门修筑城堡。而这种城堡常与烽火台相连,利用烽火传递军情,这也许是长城的雏形。想当年,周幽王在骊山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他埋下西周王朝灭亡的种子,便是因为障塞亭燧相连的烽火在北方游牧民族来犯之时,发潮受湿,失去了它的真正作用,其代价可谓惨矣!不管怎样,长城的雏形出现了,它是为防御北方游牧民族而修建的一种风格独特的建筑。

在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的年代,出现了齐长城、楚长城、魏长城、中山长城、秦长城等风格各异的长城,但总体趋势有两点:一是在北部边境设防,防御狂飙突进般的游牧民族的马蹄,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燕国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击匈奴。二是以农业立国的各诸侯国弱肉强食后的相互抗衡与防备。直到秦统一六国后,中国第一次成为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第二种特点才自然消失。然而,北方的游牧民族并没有罢休,他们在荒寒塞外,时刻窥视着中原丰饶的农业地区,挑起一次又一次腾突燃烧的战火,害得中原皇帝们叫苦连天。因此,自秦汉起,除了几个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外,几乎历朝历代都多少不等地修筑、加固北方的长城,到了明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的万里长城,这个本身作为抗御外来侵入者的建筑,倒成为人类古文明史上最为壮观的风景。

陕北高原上,史籍记载最早的长城的出现,是战国时三分晋国之一的魏国在尽有西河地后,为防止邻国秦国侵扰的作为。直到战国中期,秦魏雕阴大战,魏军败绩,割上郡十五城予秦国后,秦昭王才开始在陕北修筑用于对付北部游牧民族的长城。《史记·匈奴列传》中有这样的记载:“(秦昭王)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这里的上郡在今陕西榆林北部到内蒙古南部,它的首府肤施,在今榆林市的东南。

说来真是有趣,陕北远古就是少数民族部落广泛活动的地方。商周至春秋的两千多年间,猃狁、鬼方、土方、戎狄等西北游牧部落构成了陕北民族的主体,这里几乎是一片“化外之地”,中原王朝始终没有建立有效统治。戎狄诸部落中的白狄势力最大,它主要分布在陕北及山西西部。郑樵《通志》云:“今坊、鄜、延、绥间,皆古白狄地。”历代史书称陕北为戎狄之地。商周时期,鬼方是中原华夏族的劲敌。公元前13世纪,殷武丁(高宗)曾和鬼方有过长达三年的战争,此事记载在《周易》里。《周易·既济》载:“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西周中期以后,猃狁又强大起来,不断南犯,周宣王一面在朔方筑长城防御,一面屡次出兵征伐。《诗经·小雅·六月》这样记载:“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春秋战国时期,戎狄、楼烦等族与华夏族的融合,既有流血的战争,也有婚媾混血。如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的母亲狐姬,就是白狄狐氏女。重耳当年为躲避家族仇杀,西渡黄河,来到母舅之邦的延安一带避难,一住就是十二年之久,并娶赤狄女子季隗为妻。至今,子长县南沟岔有条重耳川,相传是重耳流亡住过的地方。

对于秦昭王来说,重要的是新拓的北疆,又燃起了狼烟与烽火。被赶到北方边漠的匈奴、东胡等少数民族部落,利用他们长于骑兵作战的优势,来去飘忽,灵活机动,突入黄河以北广大地区,掠夺人口和牲畜,进行大肆破坏。他们还立马高原,一俟机会成熟,便直接威胁建立在富庶的关中平原的王权。既然华夏民族所擅长的“车战”不能抵御,那何不再凭山依险,在沿边要塞上修筑长城,来专门对付马背上的入侵者呢?秦昭王想到了,赵武灵王想到了,于是在中国的北方出现了专门对付游牧民族的秦长城、赵北长城、燕北长城。

至于秦昭王把这道长城修在陕北高原的何处,史学界人士有不同解释。

史念海先生认为:“长城东经甘肃环县北,循陕西志丹、安塞境内的横山山脉东行,分为二支:一支经绥德西,再北达于榆林南境,而止于秦上郡治所肤施附近;一支经陕北靖边东再北折而东行,经榆林东、神木北,达于内蒙古托克托十二连城附近黄河岸旁。”

张维华先生考证秦昭王长城,“入今陕西鄜县境。再东北,经延安县而入绥德县境。再东行,达于黄河西岸而上”。

直到今日,我们仍可以在陕北神木一带找到秦昭王时期长城的影子。

我们应该感谢秦始皇,是他把修筑长城这一壮举推到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也是他把中国的名字和长城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东起潼关以西、固守富庶关中平原的秦国,自商鞅变法后厉行改革,生产力发展,国力增强。到嬴政执掌大权时,秦国经过长期的物质与精神的准备,居六国之雄,已有能力统一天下。于是,经过一场大规模的中原逐鹿,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尽灭于秦的车辙之下。公元前221年,秦国竖起了统一的大旗。

然而,此时北方的马蹄声依然清晰可辨,北方的狼烟仍不时燃起。秦始皇为了彻底解除北方边患,当机立断,开始了北逐匈奴和修筑长城的行动。我们无法猜度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的心态,但这本身是一种绝对的大气魄、大手笔啊!《史记·蒙恬列传》记载了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北逐匈奴的积极防御行为,“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这一横贯秦王朝整个北部边地的长城,是在战国时期燕、赵、秦三国北方长城的基础上,加以修缮、连缀和增广而成。从此,世界古代最伟大的工程之一万里长城,便在我国北方土地巍然雄峙。

秦始皇这位颇具远见卓识、有谋略的政治家,在那种生产力低下的冷兵器时代用这样宏丽的制作来完成他的构想,这的确是伟大的实践!

秦长城修筑时所投入的大量人力,除戍卒之外,还有囚犯。他们白天守边,晚上筑墙,辛劳异常。《水经注·河水注》载杨泉《物理论》曰:“秦始皇使蒙恬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

,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陕北高原的宜君县有个哭泉,相传就是民妇孟姜女寻找丈夫范杞良时哭出的眼泪。如今,陕北有了一个与孟姜女传说有关的地方,陕北高原上也演绎了一场良妇寻夫的千古道德传奇。

因为西段长城的特殊性,秦始皇在这里(包括陕北高原)设了三道边,来加强守备力量。派大将蒙恬率兵击溃匈奴后,将三十万士卒屯边戍守,还派公子扶苏监军。彼时,蒙恬将军的司令部设在绥德一带。秦始皇出巡病死,十八子胡亥篡权,谋杀兄长,赐死蒙恬。今日扶苏墓和蒙恬的坟茔留在陕北,给黄褐色的高原留下了千古咏叹的话题。

历史由众多纷繁复杂的时空段所构成,它如同一个带着镣铐的舞蹈家一样,每一个机缘都影响着它的整体行为。

秦王朝的覆灭和楚汉之争,在中原大地上演绎了一部以天地为背景的历史正剧。其结果是一跨入大汉王朝的门槛,“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史记·卷九九·刘敬传》);“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史记·卷三○·平准书》)。与此同时,北方残败的长城并没有阻挡住腾突的马蹄。乘中原多事之机喘息过来的匈奴族,自塞外冲杀过来,夺取秦蒙恬收复的河南地,不断侵地扰民,掠夺人畜财物,破坏生产。汉高祖时,曾有白登之围;文帝时,匈奴入寇,烽火连于甘泉(今陕西淳化),逼近京畿长安。

国力积贫积弱的汉王朝,刚刚从连年的战火中走出,根本无力对付北方草原上强悍的游牧民族。于是,在需要休养生息的时代背景下,出现了一种特殊的现象——和亲。

此时此地,两个民族以和亲为纽带来整合他们的关系,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现象。战争是男人们的事业,应该让女人走开,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然而,这里的女人作为一种黏合剂,牢牢焊接两个民族的友谊,以便把冲突减少到最低限度。在当时的背景下,和亲是较为合理而且可行的,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个高明而大胆的谋略。

请让我们走近历史看看吧!

汉高帝、汉惠帝、汉文帝、汉景帝先后四次以宗室女为公主嫁予单于为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兄弟,匈奴不犯汉边。对于恃强者匈奴来说,你给我公主和物品,我就不犯边;否则,我就犯边去掠取。在这期间,即使匈奴出兵犯边,汉王朝也尽力维持和亲政策。吕后当权时,冒顿曾写信侮辱,她还是忍下性子,表现出汉民族的宽宏大度。

君不见通往塞外的驿路上,那些出嫁的公主们一个个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啊!君不见匈奴使者出言不逊,大汉官员满脸羞赧,汗滴击地啊!

用宗室女作代价的和亲,使西汉王朝争取到六十多年比较安定、和平的周边环境,与“天下”休息,民务穑,衣食滋殖,海内殷富。到汉武帝初年,“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史记·卷一一○·匈奴传》)。

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中国封建史上最为辉煌的历史时期之一的汉武帝时期,整个大汉王朝,“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史记·卷三○·平准书》)。此时,腰杆硬起来的汉武帝不愿意再奉行这种带有屈辱性的和亲政策,他要主动出击,用武力来解决与匈奴的矛盾。汉武帝慧眼,发现身边官员卫青、霍去病的将领才能,大胆提拔他俩统帅大军。他们不负厚望,在多次反击匈奴的战争中取得巨大胜利。大军北逐匈奴,开辟了西汉王朝“文治武功”、拓疆治国的恢宏气度,在历史的长河留下生动的一页。至此,和亲暂告一个段落。

到汉元帝时,王昭君主动出塞嫁呼韩邪单于为阏氏。王昭君也作为一个典型化的女性形象走进历史,走到今天人们的记忆中。

历史就是这样的有趣,作为抗御匈奴屏障的万里长城,一下子成为一种异常模糊的背景。它眯着眼睛,无可奈何,永远不可能找回蒙恬统帅三军时的感觉,它的背上永远烙着苍凉的滋味。唯有荒败的秦直道边,那一朵朵小红花、小黄花,至今仍在叙说那些凄怨的故事。

从西汉到大明王朝的千年间,中国社会经历多次重组与震荡,缓慢前行。经过东汉、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北宋、南宋、元,最后才到达明王朝的码头。在这期间的许多时间段里,那些强悍的少数民族往往乘中原内讧的局面,率马队突过长城,入主中原,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王朝。因此,除了隋王朝与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很认真地经营、修缮过长城外,其他年代里长城几乎丧失它的国防意义,无言地矗立着,仅仅是作为一种存在而已。

北魏拓跋时期,中书监高闾在高祖太和八年(公元484年)上表献策时说过这样一段耐人寻思的话:“凡长城有五利:罢游防之苦,一也;北部放牧无抄掠之患,二也;登城观敌,以逸待劳,三也;息无时之备,四也;岁常游运,永得不匮,五也。”(《资治通鉴》)应该说,入主中原后的拓跋部落有先见之明。相比之下,唐代初年,太宗曾视筑长城为多余之举,“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玉海·唐长城》)。他击败突厥后,高兴地做了“天可汗”。长城逐渐失去作用,任其自生自灭,但遗患也就伴着缺乏居安思危、深谋远虑来了。到其儿孙守业之时,边防空虚无险可守,屡遭吐蕃突破。后经“安史之乱”,唐尽失河湟、西域,吐蕃常年屯兵陕、甘之间,时刻威胁首都长安。

到了明王朝,皇帝曾煞费苦心地经营长城,为历代所不及。这是因为明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的关系最为紧张,皇帝老儿把一条万里长城当作庇护自己江山稳定的宝贝。

明王朝在开国之初,虽说未能彻底击溃退回漠北的元朝蒙古族后裔鞑靼和瓦剌,但日子相对平安。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多次派兵攻打漠北。明成祖朱棣为燕王时,也曾多次率大军巡边,即位后又五次带兵亲征,就连死也是病死在班师的路上。由于沉重的打击,蒙古贵族不敢轻易南下侵扰。于是,明政府难免有些骄傲,放松了积极的防御战略设施的建设,尤其是放弃了秦汉时期已经成熟了的“据河为塞”的防御格局,全线退移到鄂尔多斯沙漠以南的陕北高原,这就给后来崛起的蒙古鞑靼部落占据河套地区客观地创造了条件。加之明英宗时期,内政腐败,宦官专政,边防力量日趋削弱,造成明英宗被蒙古瓦剌部俘虏的“土木之变”。“土木之变”也可以说是明王朝从洪武、永乐时期的进攻态势进入全面防御的转捩点。从此,明王朝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被动防御阶段。

明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新崛起的蒙古鞑靼部族孛来与小王子、毛里孩等先后进入河套地区。河套是指今内蒙古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内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以南,黄河沿岸地区。黄河流此,形成一个大回曲,称之“河套”。河套周围三面环黄河,土质肥沃,水草丰富,耕牧兼宜,是良好的居住之地;同时,又是历代王朝重视的战略要地:向北进军可直逼宣府、京畿,危及江山社稷;向东越过大同府和雁门关北一线,可以跃马南下,逐鹿中原;向南可经陕北高原,直达富庶的关中平原。这三方,任何一种危机均可置明王朝于死地。因此,明王朝战略决策的失误,造成了明中后期河套地区为蒙古贵族军事集团所占,造成了其头顶经常高悬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造成了历史上著名“九镇”防备格局的出现。《明史·卷九一·兵志》载:明“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而太原总兵治偏头,三边制府驻固原,亦称二镇,是为九边”。

由于套寇“去来无常”,经常骚扰恣肆,而每年耗费大量军饷的进剿打击又显得那般无力,明政府只好再修一次万里长城,以被动的防御仓促应付来自北方的威胁。明王朝在陕北设置防区,名“延绥镇”,管辖长城东起黄河西岸的黄甫川堡,与山西镇接防线隔河相望;西至定边的盐场堡,与宁夏镇的花马池相接,全线长达两千里,镇治在今日的榆林市。

陕北境内的延绥边墙(长城),是成化年间一位叫余子俊的巡抚主持修筑的。《明史·卷一七八·余子俊传》载:“内陆患稍息,子俊得一意兴役。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延袤千七百七十里,凿崖筑墙,掘堑其下,连比不绝。每二三里置敌台崖寨备巡警。又于崖寨空处筑短墙,横一斜二如箕状,以瞭敌避射。凡筑城堡十一,边墩十五,小墩七十八,崖寨八百十九,役军四万人,不三月而成。墙内之地悉分屯垦,岁得粮六万石有奇。”可见工程量之浩大。余子俊后来也这样回忆:“成化十年,臣抚延绥时,曾奏起陕西民夫五万名,相兼所在官军,因其地势,或削山筑墙,或筑墩挑堑……两月之间,边备即成。至今十余年,虏贼不敢犯。”(《明经世文编》卷六一《余肃敏公文集·议军务事疏》)看起来,那位“沉毅寡言,博达、有才略”的军事家,的确做了件大好事。

陕北境内的明长城一线,在今府谷、神木、榆林、横山、靖边、吴起、定边七县(市)境内。作为长城沿线布防的城堡,今天在陕北高原仍能找到它们对应的名字。从战略布局上看,延绥防区的长城并非一线排开的简单孤立的城墙组合,它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把军事重镇、关城、隘口有机地连接起来,并于沿线设立障、堡、敌台、烟墩(烽火台)互为角犄,构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它沿途烽火台林立,三十六座城堡遥遥相望,气势蔚然壮观。

明延绥边墙每隔数里,即设烽火台一座,专为戍守、传递军情之用。有人考证,其报警制度和烽火信号均以榆林为中心。东线至府谷一段称“东协”,西线至定边称“西协”。东、西协军情的传送,白日以狼烟和旗帜为信,晚上以火和灯笼为号。为了区别敌方进退,还规定敌进则鸣炮,敌退则只昼放烟、夜举火。敌军在百骑以下,昼竖黄旗一面,夜悬灯笼一个;百骑至五百骑,昼竖青旗一面,夜悬灯笼两个;五百骑至千骑以上,昼举皮袄,夜悬灯笼三个;五千骑以上,昼悬号标一条,夜悬灯笼四个。若敌兵不退,无分昼夜,每隔一个时辰,均要发出情报信号一次。一处受敌,左右相援;狼烟四起,烽火遍野。然而,陕北那些为边防而建筑的城堡,不断遭到敌人的破坏,可以说是边造边毁。

绞尽脑汁的防御者们设置的万里长城庞大的防御体系,并没有彻底解决边患。于是,人们不得不对长城的功效发生质疑。明嘉靖年间,兵部尚书刘焘称:“殊不知长城之设,古为无策,其在今日何以谓之有策乎?是以修筑益急,而患虏日炽;钱粮益耗,而士马益疲,自创修以及今日,几四十余年矣,无一岁不请修边之粮,无一秋而有修边之效……”与刘焘同一时期的陈建也在《各边御戎十则》中指陈修墙五弊:“工程浩大,所费不赀,一也;劳役军民,怨

烦兴,二也;逼近寇境,胡骑出没,丁夫惊扰不时,三也;筑之纵成,旷远难守,久益颓废,四也;胡寇倏来,动辄数万,溃墙而入,无异平地,反为所笑,五也。兴此役者,殆所谓运府库之财,以填庐山之壑,百劳而无一益,以此为策,策斯下矣。”当然,这种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一个庞大防务体系事倍功半的效能,人们有权利怀疑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到了明朝隆庆初年以后,随着明朝改革活动的开展,边防日益加强,蒙古贵族的入犯,往往遇到强有力的抵抗,损兵折将,耗费巨大。这时与明朝打了四五十年仗的蒙古部落首领俺答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仗是一直往下打,还是就此收住?打下去吧,既劳民伤财,又打不赢这场旷日之战。他痛定思痛,决心从他的部落做起,缓和与明王朝的对立关系。他开始“事朝廷甚谨,部下卒有掠夺边氓者,必罚治之”,“约束诸部无入犯”(《明史·卷三二七·鞑靼传》)。

俺答以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实际行动,求贡三十年,终于得到

明穆宗的诏封。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俺答归降,被封为顺义

王,名其所居城曰“归化”(今呼和浩特)。“俺答封贡”解除了

高悬在明王朝头上的北方边患,从此,“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

数千里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什七。”(《明史·卷二二二·王

崇古传》)延绥镇的边防基本安宁,陕之境内的明长城再也未发挥作用。不过,基于对其战略位置的考虑,延绥镇仍把守着重兵,苦苦经营着他们所据的城堡。直到清军入关,清王朝对北方蒙古贵族实行笼络、联姻政策,延绥镇长城才彻底丧失它的功能。

康熙皇帝在对古北口总兵蔡元的上谕中说:“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带,朕皆巡阅,概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当然,康熙是有资格说这番大话的。因为清王朝对蒙古贵族实行联姻政策,无须把视线对准北方的长城防备上。

然而,不管怎样说,长城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壮举,是中华文明的结晶体。尽管它在中国古代几千年的历史上扮演着形形色色的角色,有过苍凉的心态,但一部长城史就是中华民族大融合、大凝聚的历史。

读懂了长城,本身也就是读懂了华夏文明史。我知道,我要用视线所及,认真而努力地反复阅读……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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