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竹未尽
文:商如民
曾不经意间见过竹开花,现在也记不清是在哪儿了!
电话那头,母亲告诉我,门前的竹林开花了。她的语气低沉、缓慢、无力。
啊!我一惊,手机悬在半空。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沉沉的,像一块石头,压住了胸口。
回家过年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开花了呢?
在我的记忆中,屋前的竹是不会死的。这么多年,砍了一茬又一茬,经历无数风霜雨雪,却年年坚强如故,年年繁茂如新。
这晚, 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老是竹的画面,迷糊之中,似乎看见门前的竹林开满了花,铜钱般大小,一簇簇挤满了枝头,有黄的、红的、白的 ......
60多年前的一个早春,年轻气盛的父亲母亲,在自家房前的院子里,种上了一颗新竹。听父亲说过,这院子原来是老四合院的下屋,土改时被拆,后来改成了田块。栽这竹一半是为了家用,一半是为了风水。我知道,竹在农村是很重要的,老百姓一刻都离不开,但风水,好像是为了挡一挡河对面白色的山石。
这院的土质特别肥沃,加上充足的阳光、水分,没多久竹就挤满了小院,有的还越过路径,长到隔壁的田块里去了。青翠的竹林伴着门前的几颗桃树、枣树、李树,还有旁边的半亩方潭,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并在往后余生里,和我们家不离不弃,相携相伴,一路前行!
竹林约有五分地,枝繁叶茂,像一幅巨幕将我家和外面的世界分开。它们有的像温柔多姿的大姑娘,粉眉含笑,细歌慢舞;有的像帅气的小伙,俊秀挺拔,刚毅不阿。微微清风拂过,青绿飘逸,馨香涟漪。你如果不想拘泥于眼前的苟且,要极目远眺,就必须绕到竹林外面去。
小时候,因为我最小,总喜欢跟在哥哥姐姐的后面,像个跟屁虫,加上体弱,很糟“嫌弃”,不招他们待见。父母每天又要忙一大家人的生计,多数都是早出晚归,所以我独处的时候居多。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托着下巴,看阳光在竹梢沐浴的样子,看雨滴在竹叶翻滚的样子,还看夏鸟在枝头筑巢,看冬雪在发丝里融化。我有时会像猴一样爬上竹梢,在竹尖上荡秋千;有时在浓密的竹林里沿着太阳的足迹踩着他的影子高声歌唱;有时摘下一片竹叶,泯在嘴间,鼓起腮帮,吹着自己觉得最美的小曲;有时会搂着一棵小竹,悄悄地告诉她我的心思开始烦恼了;有时一屁股坐在落叶上,靠着竹,枕着竹香沉沉睡去。
父母也很喜欢这林竹。每年农闲时节,他们要都将竹林打理得干干净净,剃掉四周围的杂树杂草。我也乐呵呵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帮他拿刀,拖竹枝,学着大人样忙个不停。 我每次将要踏进竹林的时候,母亲都要叮嘱我,小心竹桩,瓷片和玻璃渣子刺脚。父亲也教我怎样认竹,砍竹。他说,日照充足,绿中带黄的竹最好;砍竹的时候刀口尽量往根部移,刀锋不要斜着往下,平着进刀,这样留下的竹兜才不会伤人扎人。
那时候的我,也不懂得这些道理,只作耳边风,还常常故意在他们面前,站在他们砍的竹桩上转圈圈,他们也不生气,只是斜着眼,咕嘟着说:会是鞋不得破哦!
那些年,一到暑假,父亲就会将张姓篾匠请到家里来,帮忙翻竹篓、竹筛、竹撮、竹筐和晒席等农具。夏天竹的品质好.,做的农具经久耐用,所以下一年的农具基本上都要在这段时间准备好。篾匠差不多要呆半个多月,他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篾匠。他技术好,纨篾如绣花,一根根竹子哗啦啦几下就能做出形态各异漂亮精致的器具。他常常一边划蔑一边给我讲岳家将,梁山英雄的故事,有时候也讲他自己的故事,他说他原来不是本地人,是陪着他爱人来到这个地方的。他有时还告诉我,山外面有城,城外面还有海,听得我一头雾水。
他常讲着讲着,左手还篡着竹,右手拿着刀,头一低,就眯过去了,并伴着呜呜的呼噜声。这时候,我就毛着胆子,抽出他的篾刀,学着他的样子将他剩余的竹头划开,编织一些歪歪扭扭的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
那个年代,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钱,每年完工后,就用我家的竹子冲抵他的工钱,都皆大欢喜。
后来我们一天天长大,从学校到社会,从不二青年到皈依中年,一路跌撞、一路风雨、一路悲喜掺合,直到与家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我们行在旅途,难言归途,偶尔回家,也尽是匆忙,顾不上给曾经的家许多陪伴,不经意间,一个等待、一段牵挂、或许一转身,已是很久。父母变老了,岁月夺去了他们的容颜,青丝已为银发,曾经的健步如飞化为了咫尺暮年。他们已经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打理他们心爱的竹林了,竹开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发展,一如当年刚种上的样子。
四月的天,乍暖还寒,正是春最得意的时候。车窗外,风柔柔的,万山遍绿,鸟语花香,一路都是美景,而车窗内的我,思绪如织,飘浮不定,只有家的方向。想想这些年,跨过了无数山水,见过了城市的繁华,大海的辽阔,又何时念叨过父母,又何时忆起门前的竹呢?
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很吃惊。
门前的竹林像被蒸过煮过烘烤过似的,一片蜡黄,没有一点生气,与生机盎然的春天格格不入。竹花没了,生成的竹穗儿,密密麻麻挤满了枝头,像秋天的稻穗,沉甸甸的,将竹压得东斜西歪。枝,黄了、枯了;叶,零零碎碎,正三三两两地飘散;地上,落叶一层盖过一层,生出的藤蔓悄悄爬满了竹身。竹瘦了、裂了,灰黑灰黑的,一抹一把粉末,就连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苗也光秃秃的,立在那儿发呆。
挺拔没了,翠绿没了,树荫没了,甚至连风也没了,只有陌生的几只飞鸟还在枝头扑腾。
我曾经问过父母,竹为什么不像桃树梨树开花结果呢?他们没有给我答案。而现在,答案已在眼前。
我有些茫然,心酸酸的。
我知道,竹是没有秋天冬天的,更没有枯竹逢春的时候,我只知道,它俏皮地躲过去年的秋天,又坚韧地度过了去年的冬天,是要在这五彩缤纷的春天里大放异彩的。
想不到,这个春天,它们爽约了。
竹开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我不相信,我认为,竹肯定是在冬天待久了,想在春天撒撒泼,闹闹情绪,想在春天故意逃避我们的视线和我们躲猫猫!
母亲不停地叹息,她说,以前砍那么狠,也没出问题,而且08年那场雪灾,整个竹子被积雪全压趴在地上,叶片都冻成了酱紫色,最后都活过来了,想不到现在.......说着说着,已哽咽,眼里噙满了泪花。
她的泪,犹如当年竹叶上的水珠。
佝偻的父亲杵着一根被他握得油光的竹杖,另一只手抚摸着一根干枯的竹说,竹60年一个轮回,是自然规律,也别去多想,况且这一片的竹都这样了,不止我们一家!
从他的神情里,我知道,是还是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只是自己亲手种下的竹,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竹,一个花期,说去就去了,这种心情那是我们能理解的呢?
一抹夕阳洒过来,洒在竹林间,也洒在了父母的身上,他们的身影彼此重叠,已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我掏出手机,我要给他们留一组合影,让它们永远陪伴着他们。
他们、它们,在我的眼中,依然是童年的样子,依然是我们永远的牵挂,依然还有许多未完待讲的故事!
父母在,家就在;家在,竹就在。花开竹未尽,一兜新竹又在父母的见证下种上了。
逝去的是竹林,不逝的是情怀,也许最好的怀念,便是我们陪着年迈的父母,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去看茁壮的新竹泛出的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