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 / 私祭郭嵩焘
郭嵩焘先生是清代人,身经道光、咸丰、同治和光绪四朝,卒于光绪十七年,即1891年7月18日,现130周年祭日已过。看上上下下,没有什么纪念活动给他,我便私下起笔,落几行字,算是私祭。既然是私祭,则情感出入尽由个人负责。
我智钝学浅,知道郭嵩焘先生很晚。1989年春季开学不久,我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上葛安雁老师翻译课。他讲外交语言各时代译法,节选两个篇章,一篇是1940年《“门户开放”政策与远东》,汉译英,然后参照顾维钧英语演讲稿;另一篇是1878年《泰晤士报》连续报道郭嵩焘离任驻英钦差大使,是英译汉,然后参照严复译稿。
我那时29岁,不算年轻,所知严复和顾维钧也是浅表皮毛,有关郭嵩焘种种则从没听说,做完这一节翻译,便念念不忘。
《泰晤士报》在郭嵩焘即将离任时有一段评语:“郭嵩焘系首位中国驻外公使,其所致力取之于西洋而用之于中国,殚精竭虑以求那些偏疑猜嫌之同胞能从学得几分。可叹那些所谓知书达理之士,只知咀嚼中国千年陈粮旧糠,而不闻欧洲近世蓬勃生机。好在郭嵩焘在大英钦差几年,联谊两国,务实切要,不辱使命。即便中国不解其意义,日后当自知之。他已经让我们对中国另眼相看!”
《泰晤士报》当时系世界最有影响报纸,可想当时郭嵩焘外交形象。但听葛安雁老师说郭嵩焘不见容于当时大清朝廷,所著《使西纪程》被销毁失传,留下种种叹惋。
1989年过去,又有32年,我年迈花甲,许多旧读往事陆续从记忆赶出,但郭嵩焘其人其事其语言文字陆续从李鸿章、曾国藩、严复、曾纪泽等等尺牍诗文中见些片鳞,时常萦绕心间。2016湖南汨罗发现《使西纪程》存世本,不久商务印书馆与中国旅游出版社联合推出“世界著名游记丛书”第二辑,即《使西纪程(郭嵩焘)/西洋杂志(黎庶昌)》,读之揣之,更觉不一般,晚清腐烂时刻能有这等人物清醒独立!所谓中华有人,就在这言行中吧?
(《使西纪程》钞印本)
《使西纪程》是上海至伦敦日记,写自光绪二年十月十七日甲辰,即公元1876年12月1日,止于十二月十二日,即1877年1月25日,记郭嵩焘率一行登英国邮船Travancore号赴任首位驻英公使,一路见闻,浮光掠影,并钞寄给总理衙门。朝廷有规定:“凡有关系交涉事件,及各国风土人情,该使臣皆当详细记载,随事咨报。”
原本是例行公事,而郭嵩焘却另有作为,他一不作豪迈之态,不二写自大之语,却字里行间夹杂很多先锋思想,如:
十一月十八日,过亚丁湾,读到新加坡报纸,得知各种国势政情,写到“西洋立国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与辽金崛起一时,倏盛倏衰,情形绝异。其至中国,惟务通商而已。……无故悬一'和’字为劫持朝廷之资,侈口张目以自快其议论,至有谓'宁可覆国亡家,不可言和’者,京师已屡闻此言。”钞寄这些很大胆了,原日记还有更大胆的:“环顾京师,知者掩饰,不知者狂迷,竟无可告语者。中国之无人久矣,此可为太息流涕也。”“自大之心,终不能改!”,这一段在钞寄时给删掉了,大概有所讳。
十二月初六日,行驶至赤道北四十六度一分,出大西洋折北,又禁不住写:“西洋以智力相胜,……近年英、法、俄、美、德诸大国角立争雄,创为万国公法,……其构兵中国,据理争辩,持重而后发。此岂中国高谈阔论,虚骄以自张大时哉!”
还有其它惊人话语,如“王者保国安民,其道故应如此。以夷狄为大忌,以和为大耻,实自南宋始。”等等,有人说是书生意气,我说不是,这是先锋作为。
郭嵩焘赴英之后所做所为很多了。不说躬身取经教育、科技、报纸及宪政等等,就说新疆问题,若没有郭嵩焘与英方严正交涉,英印“驻喀什噶尔使臣”就会落实;若没有郭嵩焘情报洞察并建议清廷“可否谕敕左宗棠体察关外情形,以制剿抚之宜”,朝廷也不会让清军适时收复伊犁以外新疆全境。再如外交问题,大清天朝成习,不懂规范,郭嵩焘将国际法律外交典章惯例一一钞寄,又上奏先在英国各埠设领事馆以护民,日后推及各国各地,中国外交由此入门,现学现迈。
(1877年6月16日《泰晤士报》登载画像“郭嵩焘名利场”)
所幸是李鸿章懂他,对他心怀殷切。所不幸是封建千年养成王八精多,《使西纪程》钞书刚寄到总理衙门还没传看,驻英副使兼驻德公使刘锡鸿小报告就递到慈祥太后桌上。
刘锡鸿告郭嵩焘“三大罪”:
其一罪:“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其二罪:“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
其三罪:“柏金宫殿(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
后来所呈郭嵩焘罪状更具体:不用茶水而改用银盘盛糖酪款待洋人是罪;每天学习英语是罪;用“Hello”向路上百姓打招呼也是罪。
今天再读刘锡鸿所言,每一条虽说是鸡毛蒜皮,倒也可印证英媒所说郭嵩焘为“所见东方最有教养者”不是溢美取悦之辞。
当时总理衙门能读到《使西纪程》钞书的人极少,但是知道刘锡鸿密告的人很多,大清俵哗一下都出来了,一个个梳着长辫,双膝跪地,口诛笔伐,一个比一个能骂,一个比一个能狠。取其几句,今年重温。
骂一:“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
骂二:“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
骂三:“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
骂四:“今民间阅《使西纪程》者既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
骂五:“愚民不测机权,将谓如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
何金寿,也是响当当的翰林院编修啊,抹着眼泪写参劾:“(郭嵩焘)有贰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就严重了,郭嵩焘就变成了汉奸。朝廷下令烧书毁版,又将郭嵩焘召回。
慈禧问李鸿章该如何处办郭嵩焘,李鸿章回答:“筠仙(郭嵩焘字)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
一个“呆”字,虚贬实褒,也算护下了郭嵩焘。看大清朝廷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官员哪一个不是学舌如鹦鹉,乖巧如御猫,见机如长蛇?要找出一个“呆”人,要听出一句“呆”话,要做一件“呆”事,何其难啊!
郭嵩焘回国前前最后是参观伦敦电力厂。那时电话刚发明,厂主让郭嵩焘试用,郭嵩焘让随从张德彝到楼下去接听,自己在楼上与其通话,这是中国人第一次打电话。郭嵩焘写道:“其语言多者亦多不能明,惟此数者分明。”“此数分明”意指这等科技分明紧要,看到关键,紧急钞文依然寄送总理衙门。
(郭嵩焘离任前留影)
郭嵩焘回国时遭围攻,不提。
郭嵩焘病逝时受冷落,不提。总之,无声无息。李鸿章奏请国史馆为郭嵩焘立传,不许,请赐谥号,未获旨准。我所能查到,仅有严复一副挽联缅怀:
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童毛,激赏深惭羊叔子;
惟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
“独醒”一词好!独醒秉烛,长夜累行,光芒深照。严复就是郭公之照耀吧?严复在英国皇家海军学院读书两次去驻英大使拜见郭公,其译著《天演论》,其创办《国闻报》,都有郭公精神意气模样;戊戌变法就是郭公之死灰复燃吧?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万国公报》、《时务报》……,逶逶迤迤,即便最后仓皇飘零,也看薪尽火传前行。
(严复受启蒙于郭公,又启蒙现代中国)
郭嵩焘墓地原位于湖南汨罗飘峰,墓冢守田园,看东流。戊戌变法失败后,有朝臣奏请挖郭墓,鞭郭尸,以儆效尤。清廷还好,考虑人伦,不许妄动。但过了清朝,又过了民国,却没过得了“文革”,落得坟毁尸扬,叫“洋奴买办老狗让他碎尸万段”。2011年郭公墓定为湖南省级文物保护予以修缮。郭公故居也修缮了,位于湘阴县城西正街普田巷,庭院有两株石榴树,不高不低,默对着书斋。
我以为,祭祀有两种,一种是亲临墓地,或要触景生情,或要走走形式,给他人看;还有一种是静读之,怀想之,思索之,以今天现状往一百三十年前思索,再以一百三十年前往今天对照,真理标准,愈加分明。
2021/10/14写于大连金石滩琴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