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忘记——我的以色列之行（17） / 开普饭

（十七）

山顶，清晨，阳光锐利毛躁，亮的地方刺眼，暗的地方晦涩，界线明晰，没有过渡，不如日暮的光影散漫柔和。清晨的我，也是脚步轻快的，游荡在无人的街头，从一处到另一处，拍张照就走，没半分停留。很快就到山顶的堡垒遗址，似乎是十字军时代留下的，荒草蔓蔓，在朝阳下却不觉萧疏迟暮。隔着松柏，望着对面山梁上的村镇，幽静而美好。这块地方的人好喜欢聚居山颠，耶路撒冷如此、伯利恒如此、采法特也是如此，差别只不过山岭有高低，树木有多少。往深里想，这块土地自古多纷争，犹太人之间，犹太人和埃及人、古巴比伦人、希腊人、罗马人之间，阿拉伯人和基督徒之间，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三千多年从未止歇，安全是生存的头等大事，依山而居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下意识的选择。山顶建有一块纪念碑，讲述着犹太军人解放采法特的过程，我最有感触的却是第一句——这里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曾经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几百年，可现如今的采法特不再有一个阿拉伯人。

下山时，寂静的街道开始有脚步声，那是上学的孩子们沿着长长的阶梯行走，半中途应该有座女子小学，所见的都是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姑娘。犹太孩子有些羞涩，看到镜头就避开了，只有正玩耍的几个留下活泼的背影。餐厅没开门，早饭没着落，卖冷饮的小摊却支起来了，买杯果汁解解渴，顺便聊两句，摊主曾为沙龙开车，摊位的后面贴着大幅的合影照片。说起没地方吃早餐的窘况，摊主就指着小巷深处的方向。走不多远，果然有店铺开着门，白胡子的厨师已开始忙碌，我们成为最早的食客。老厨师很善谈，一边为我们做奶酪蔬菜馅饼（这种饼应该有专门的名字，我听不懂也记不得，只好以自己的观感称之），一边为我们泡上也门的香料茶，一边还不忘讲点店主和他自己的故事，很自豪地说许多食客是专程从外地甚至外国来品尝他的馅饼的。端上来一尝，果然真材实料，无论是饼还是茶，内容都很丰富，口感却与我的习惯有些距离。吃完早餐，也是告别采法特的时候，这时画廊还没有开门，但有些艺术家已在工坊里创作，采法特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这一日沿着加利利海旅行，一路上都是基督传教的足迹。加利利海其实是一个湖，以色列最大的淡水湖。戈兰高地的水汇聚成约旦河，从北部流入加利利海，再从南部流出，一路沿着约旦大裂谷到死海。加利利海和死海也是世界上次低和最低的湖泊，海拔都是负数，可在湖边环游却一点不察觉，但见群山起伏，农田环绕，还以为是在较高的丘陵地带。加利利海周围是传统的农耕区，物产最为丰富，滋养着许多古老的村镇城市，留下许多考古遗迹。在马萨达买的以色列国家公园通票正好用上，以色列的国家公园绝大多数都是历史遗迹，而非自然景观，规模往往不大，我们所买的票可以免费参观六处，今天的第一站是哥拉汛（Korazim，圣经的这个译名实在古怪，姑且用之吧）。

哥拉汛在LP（孤独星球）上仅有短短几行，介绍其建筑之美。圣经马太福音中提到，基督曾在加利利海周围诸城显示过异能，哥拉汛人却不知悔改，被基督点名谴责。在犹太经典塔木德中这里以盛产麦子出名。这座公园游客寥寥，只有一名守门的老者，在通票上打个洞即便放行。在浓密的树荫后是成片的黑色玄武岩瓦砾，约旦大裂谷处于地质板块的间隙，曾经火山地震频发，玄武岩正是火山产物，亦是当地最丰富的石材。废墟中仅有几座站着的建筑，一些拱的构造很完美，应向罗马学来。中央的犹太会堂雕刻精湛，爱奥尼克式的柱头和三角形的门楣则是希腊风格。会堂门内还有个漂亮的梅瑟宝座，归属犹太长老或贵人所坐。远处有三幢相对完好的石屋，其中一处是磨坊，正说明当地盛产麦子的特点。整座城市的范围应该很大，黑黢黢的石头散落整面山坡，但国家公园的范围也只有这么点，很快就逛遍了。空荡荡的废墟之上，看到很多岩兔和蜥蜴，一点也不怕人，傻呆呆地看着我走近。

同样被谴责的城市还有迦百农。湖边的风景清新优美，犹太会堂的遗址并不在国家公园的免票之列，目前由方济各教士管理。在一片黑色玄武岩村落遗址之中，有一座白色石灰岩的会堂遗址，门楣石柱比哥拉汛的会堂更加高大恢宏，是以色列目前所发现的最大的古代犹太会堂。会堂最深处的石柱上刻着字，大意是为希律王的子孙所立，如此算来正是基督时代。基督在这座会堂内谴责不肯信服神迹的愚民，宣称这座城市和这座会堂必将毁灭。在时光面前，一切毁灭的预言终将实现。遗迹旁建有现代的教堂，架空构造保护了其下的彼得之家，作为基督最重要的门徒，也是基督教的基石，渔夫彼得曾经生活于此。犹太教是现存第一个神启宗教，将犹太人从埃及和巴比伦的统治下拯救出来，在凝聚子民的同时也形成了封闭的特性，不接纳其他种族的人。来到基督时代，罗马人通过大希律王统治以色列，这可是犹太人历史上仅次于所罗门王的好时代，犹太教在这片土地上地位崇高。基督是犹太教的异类，他不拘于种族为更多的民众传教，这可动了犹太教的奶酪。加利利海的基督足迹，基本上都是在民众中传教（显示神迹）和犹太会堂中的争执。离开彼得之家，走不几步就是加利利海，湖边设有简易的会场，供各个教派的信徒举行仪式，我们正赶上一场，场面和这片湖水一样温暖宁静。

接下来所去的五饼二鱼教堂、彼得献心教堂、八福音教堂都是基督传教之所，因在民众间，也没有留下特别的建筑物，眼前所见都是后世所建的纪念教堂。五饼二鱼教堂较大，圣坛上的石头传说是基督当年站立之处，他用五块饼和两条鱼喂饱成千信众。神迹在基督传教中占很大比例，不信教的我更多从中体会出“信”的力量。教堂的地面是拜占庭式的马赛克拼嵌画，有一部分是古老遗存，颜色偏黄，更为精美。旁边的彼得献心堂规模较小，就在湖边，在此基督三次说让彼得放牧自己的羊群（照看教众），这可能就是大公教会追认彼得为第一代教宗的理由。教堂内的自然岩石是基督和门徒小憩用餐的地方，教堂外通向湖边的几块石阶被刻意雕成心型，这里的花园清幽，稍稍休息很舒服，基督和门徒一起传教时的同甘共苦，为后世的教友关系树立着典范。八福音教堂在山上，八角形的教堂纪念基督登山时的八种宝训：“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在你们以前的先知，人也是这样逼迫他们。”可以想见，基督宣讲八福时，贫弱之人真心安慰，会相信现世中的苦难都是修行的正途。来到八福音堂时正好是中午，不知为何教堂关闭，只能在外边透过窗户望上一眼。所幸山顶的花园修剪极美，顺路观赏，正好舒心。

加利利海周边基督的圣迹还有不少，教友自然是要一路寻访，把圣经中的句子在现世中重温一下。这样的教友旅行团在每一处都遇到，聚集在导游（很多就是教士担任）周围仔细谛听。对自由行的我而言，自没有这种待遇，景点中连介绍都很少，全凭之前准备行程时的囫囵吞枣和一知半解。其实最直观的感受同样价值非凡，无论是教堂圣迹，还是山水风景，乃至田畴果园，在我的眼中都有相似的美好，会激发心底的感恩和善念；即便只是路边随意的吃条彼得鱼，也很开怀，让寻找历史，寻找感悟的过程平添趣味。

水城太巴列挺热闹，几条小街满是车和人，沿着湖边皆宾馆和水上乐园，设施设备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和小城悠远的历史相比，就年轻太多。穿过小城，先去温泉会堂和阿贝尔山，都在国家公园的免票范围内。温泉会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希腊时期，目前可看的只有温泉水渠、浴室遗址和犹太会堂，会堂仅残存马赛克拼嵌的地板，其中一幅是黄道十二宫，一幅则是古代文字，很有研究价值，可惜我都看不懂。温泉水依然流淌，马路对面就是现代的水疗中心。吸引我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温泉会堂背后的小山上有犹太拉比梅尔的墓地。太巴列作为犹太四圣城之一，好几位对犹太教有杰出贡献的先哲都埋骨于此。曾在网上看过介绍，但没找到上山的路，只好放弃。犹太先哲和穆斯林圣贤的墓地有许多相似之处，可见两者文化的通融。阿贝尔山是俯瞰加利利海的好地方，可以开车到山顶，进口处的工作人员送上地图并告知近便的徒步路线，特别叮嘱当天是安息日，下午三点前必须离开。阿贝山顶较平坦，嶙峋的乱石，摇曳的荒草，别有韵味。远处还有一片水池，明显是人工的，并不确知山顶水池的作用，想来守着加利利海，应该不是为了蓄水。山风浩大，特别是走到悬崖边，感觉人都要被吹飞。攀着岩石小心翼翼向下俯瞰，山脚一半是湖水，一半是农田，蓝得醉人，绿得可爱。农庄村镇房舍道路在阳光下平和景明，唯有远山升起的一股浓烟像是山火，略带来些不安。这里的徒步线路有好几条，长长短短不等，去山顶的最短，半小时足矣，下峡谷的几小时也走不完，只去入口处瞅了两眼峭立的山势，一点深入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今天住的民宿在加利利海边的小坡上，看上去那抹蓝色就在眼前，走过去却要一会儿时间。柔暖的夕阳多多少少遮盖了些太巴列的陈旧杂乱，随处可见不知名的古建筑遗迹。不经意走进的圣彼得教堂整洁宁静，庭院中的圣彼得塑像竟和梵蒂冈的一模一样。码头尚算热闹，湖中泊着几艘木船，望出去的景色不错，可岸上出售的商品实在乏善可陈，连中国三流城镇的集市都不如。幸运的是，民宿老板娘推荐的餐厅真心不错，一餐美食完全抚平心底所有的波澜。出门时被玫瑰色的天幕迷醉，忍不住又来到湖边，抓住加利利海一天中最后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