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平II罗田山水写春秋，李金发始终怀恋着梦里的故乡【客都原创】

站在梅州城头翘首南望，那是一片连接天际的苍莽群山。

梅南，质朴而诗意的名字，红色革命的堡垒，古典而温馨的家园。

沿206国道前行不出二十公里，往左拐进入村道。忽然峰回路转豁然开朗：青青田野悠悠淸溪，依山围屋耕读人家；层峦入梦，竹树绕云。这里是梅南罗田径，这片古老村落由两个山间盆地组成，象一对双胞胎。以一条自北山嶂而来的小河走势为据，分别称为上村和下村。

古老的村落有好看的风景和好多故事。假如你感兴趣的话，请与我同行。

沿着罗田上村田间道路朝东边走去，前方山下有一座名叫“承德第”的精致围屋，这是中国现代象征派诗歌鼻祖—李金发故居。它背依蓊郁山坡、面对锦绣田畴，构成一个诗情画意的小天地。

透过“承德第”围墙的碧绿花窗朝里屋望去，门前有一群心有灵犀的准飞禽——橙黄、淡红的山地鸡自由地徜徉，好奇地绕着前来的客人咯咯而唱、喔喔而歌。

我年少时从臧克家选编的《中国新诗选》中初识李金发的名字。说来惭愧，多年来却不曾留意他属于客家梅州，他是山的儿子。

公元1919年，从梅县梅南和白宫走出一对同窗学子—李金发和林风眠,他俩在上海黄浦码头一同登上远赴西欧的轮船。时至今日，斯人虽已远去，却双双成为文化梅州的标杆式人物，人称诗画双壁。

李金发原有一个很客家的名字叫淑良。他在《我名字的来源》一文中说，1922年在法国患病，老是梦见一位白衣金发的女神领他遨游太空，他觉得自己没有病死是“天使的帮忙”，于是把名字改为金发。

据说他是一个忧郁内向的少年，迷恋缪斯，钟情艺术。

梅花香自苦寒来。李金发在巴黎美院期间，保持着自幼养成的“少年老成，束身自好”的积习，置身于繁华都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圈子之外，过着一种节俭清苦和孤独寂寞的生活。他回忆道：“那时我的生活真简单，一天食两餐，花六毛钱，早餐也不常食，衣服冬夏皆是一套黑哔几.”

1924年初冬李金发学成回国，应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聘请，先后在杭州艺术学院等学校任教。他既写诗又从事雕塑，是平面的诗与立体的画相得益彰的铁笔圣手。广州中山纪念堂孙中山铜像和民国名将邓仲元等人的铜像，均由他参与设计和施工。 他汲取西欧浪漫主义文学的原汁，经过内心酿造，形成李氏风格的象征诗体，震动了中国诗坛。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称他是“文学纵横乃如此，金石雕刻诚能为”的通才。

大半个世纪过去，现在国内对于李金发在诗坛的地位基本论定—

李金发诗集《微雨》的出版，是我国新诗象征主义由萌芽走向真正诞生的标志。他的诗不仅开创中国新诗象征派，而且是现代主义诗歌潮流的一个源头。

李金发又是一个戎马书生，参加过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时担任第七战区军事翻译官。他通晓英、法等国文字，谙熟国际礼节。抗战后期他外任中国驻伊朗、伊拉克等国的外交官。

1951年夏，李金发偕妻子梁智因离开生活了五年的巴格达，来到美国纽约。此时他再也不是中国外交官，而是一个飘零异域的游子了。

据有关资料介绍，“李金发到美国后急需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谋生。他了解到当时美国鸡蛋供不应求，于是买下新泽西州林湖的一家农场，决定经营养鸡业。这位农民家庭出身名噪一时的诗人、艺术家，在经过欧洲文化的长期熏陶，并在诗歌和雕塑艺术领域有过一番作为之后，终于绕了一个圈子，回到祖辈的生活道路。”

以上说法从人的原始需求而言无懈可击，但未免落套，因为忽略了人物身世、气质对职业选择的影响和作用。笔者认为，一个把“淑良”改为“金发”的艺术天才、一个外交官的“华丽转身”，一个去国怀乡的游子，他的心灵深处不仅是铜光熠熠吧？

我的理解是，李金发的这一抉择蕴含着故土情结和诗人气质。 展开一下想象的翅膀吧：蓝天绿野间有九千只准飞禽载歌载舞，这是多壮观、多熟悉、多亲切的场面！   哦，对了，他的家乡梅南是山地鸡的世界。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倦鸟归巢、落叶归根，他想家了。

李金发始终怀恋着梦里的故乡—“远出南海一百里，／有天末的热气和海里的凉风，／藤荆碍路，落叶谐和／一切静寂，松荫遮断溪流。”他怀恋着“骑在牛背或入神地静听樵者之歌，”他思念故乡“有一条无名小河，横贯而下，而入梅江，河水清澈见底，都是崇山峻岭中渗出来的清泉。”   据李金发亲属介绍，由于命运的作弄，他到美国后一直不敢回家,只好委托儿子代劳。1973年和1975年，他的儿子李明心两次偷偷转来，因担心大队民兵尾随而至，只是作短暂停留便匆匆离去。阿弥陀佛，总算有惊无险！他仔细倾听儿子诉说回乡见闻，不禁亦喜亦悲。

“我不能再回去看看祖国和故乡，真是平生憾事。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他海天东望，老泪纵横。

1976年冬，李金发在美国病逝，他临终时在手心写下“中国”两字。

1996年5月，李明心再次回乡探亲观光，并率子孙一行六人而来，一连在乡间住了六、七天。他们这次受到县侨办、当地政府和中小学生的热烈欢迎。“同是炎黄子孙、客家儿女，毕竟血浓于水！”李明心感慨万端。他们在返程列车上与梅州教育界老领导刘淼水邂逅.李明心兴致勃勃地告知对方：“ 我们是李金发的子孙，家住梅南罗田径。”

沿着李金发梦里的小河蜿蜒而下，山花拂面，堤树撩人。拨开层层浓密的植被，令人眼前一亮：远山苍翠、近岭葱茏，沿山错落有致的古民居宁静而祥和，山间盆地似一块巨型的元宝，小河两岸披上绿色盛装，一路清香弥漫；这里是罗田下村。

这个村子早期住有五姓（罗、田、郑、熊、翁）人家，俗称梅花姓氏。明朝中期，水车九世祖姓朱的“云南公”在此地任教，“云南公”看到这里山清水秀，遂定居下来。“一片丹心育良才，三春桃李竞芬芳；”年深日久朱姓逐渐兴盛。几经人事变迁，如今的罗田下村成为清一色的“朱家村”。

走进罗田下村，沿山分布着23座自明清至民国初期建设的客家围屋。其中300年以上历史的有蜂橱楼、花萼楼；年愈百载的有都尉第、承裕楼、祝庆楼、端诒楼、善继楼、锡祉楼、星聚楼等。罗田下村以深厚的历史文化遗存和原生态的自然风光名闻遐迩，2012年经考评认定为“广东省古村落。”

云水茫茫、庭院沧桑。灵山秀水养育了奋发进取的儿女，浓烈的血与火在巷陌田间呼啸聚散；往事如烟、往事非烟。

北端的熊屋角，如今是一片草木森森的丘陵。村里的老人说，当年太平天国的康王在梅县城东艾子坪阵亡后，由部属悄悄运出嘉应州城落葬在这块山地。那时村里人每至夜晚，隐约可闻林间传来的鼓角声；晨昏之际，山头依稀升起袅袅炊烟。这都是康王地宫里捣弄出来的。

时光荏苒。到了民国初期，时任香港汇通银行董事长和第四届香港嘉属商会会长的本村人士朱锡山，在河边建起一座占地3800平方的瑞光廬，这是富丽堂皇的悬山式三堂围龙屋。瑞光廬落成不久，迎来一群现代革命史上的风云人物。1929年10月，朱德率领红四军由赣入粤，在发动梅城战役后沿梅江进入梅南驻足本村，瑞光廬成为朱军长的指挥部。据史料记载，当时有红四军六千将士居留此地，本村青年朱怀论、朱国章、朱九华等人踊跃参军；时至今日，当年红军书写在瑞光廬外墙的标语依然清晰可辨。

罗田下村是古老的，又是红色的。1929年2月，梅南苏维埃政府组建女红军连，首任连长朱心是本村人家的女儿。这支客家娘子军英勇善战，活跃在梅埔丰三边的万山丛中，并与红四军一起参加了“官塘战役”，击毙敌营长张徐光。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有二十多名女红军战士献出了宝贵生命。

小河北岸的凹子背，有一座独具特色的轿顶楼，名曰“留云得月”。近前一看，可谓名不虚传。楼屋傍山而起自成格局，门对白云出岫，窗临明月东升；屋前山坡的一棵古枫遮天蔽日，冬暖夏凉，一派古色古香。而今楼屋规模犹在，可惜已经破败。残垣断壁记录了一个悲壮的故事—话说屋主朱捷卓，乃当年村农会干部和游击队交通员，为开展革命活动出生入死。有一次被敌包围纵火烧屋，朱捷卓和妻女三人就地殉难。

罗田下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宁静天地，村里的子民如潜龙蛰伏，伺机而动。清末民初，客家人下南洋高潮迭起，他们纷纷外出走向番邦，在东南亚乃至北美洲艰苦创业，开枝散叶。因此，这个村子是梅县有名的侨乡，目前侨居海外的乡亲有三百多人，

村口有一座中西合壁的新颖建筑，寄寓“远水长流，成业千秋”之意，名曰“远成楼”；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亲笔题写，迄今历历在目。屋主朱印山乃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会员，他在海外经营远洋公司，是著名爱国侨领。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为抵御外敌报效祖国，慷慨解囊捐赠两架飞机。

慎终追远，光前裕后。本村人朱展伦，1962年移民香港，1973年侨居加拿大，现任加拿大全加客属联谊会会长。他数十年如一日情系乡梓，本村的祖屋、路桥、学校和老人活动中心等公益设施建设，均有他的慷慨捐助。2016年11月，朱展伦一行回梅省亲考察，他向梅州市领导表示，将继续关注和支持家乡梅州，同时热情邀请梅州组团参加明年在加拿大温哥华由粤籍社团承办的第九届“世粤联会”。2016年12月，中国军舰出访加拿大，他兴奋异常，以华人华侨代表的名义为来自祖国的海军将士设宴接风。

善哉！漂泊游子的家国情怀令人钦敬，客家儿女爱国爱乡的优良传统在这块土地发扬光大。

丁酉初夏，客都文学社采风团一行再访罗田下村。巧逢熏风初度，沉寂的土地应时喧呼，绿满田畴。举目四望，新建的沿河绿道联接座座古桥，村容村貌整洁有序。健妇把犁、农夫荷锄，山野田间瓜果飘香。今日瑞光廬主人—朱锡山裔孙朱志鹏、一位勤奋踏实的年轻人，依托瑞光廬办起客家特色风味的农家乐餐馆，喜迎四方宾客。

漫步罗田下村，凝望弯弯流水，这条乡情缱绻、乡愁悠悠的小河令人倍感亲切和温馨。这个天然的村野公园既是游子梦里的圣地，又是天下客人的伊甸园。

这是古老的村庄，古风犹存；这是红色的村庄，与现代中国革命血脉相连；这是年轻的村庄，与时俱进焕发蓬勃生机！

图文作者：严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