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真骄傲和假谦虚

我们老家的老式农家房舍，大都是土墙瓦顶、两扇木门，门楣上嵌一块木匾，隔成三个横框，里面墨书或镂刻一句古训。最常见的有两句，一句是“耕读乐”，虽然农民伯伯实际上只有耕，极少有读。耕读，是旧式地主家庭的生活方式。自耕农和佃户呢，白天干完活，晚上就算剩点精力，还要忙着生孩子，哪个有闲情逸致读书。白天亲自种地，晚上还能读书写诗的，地肯定种不好，比如陶渊明，草盛豆苗稀。

另一句是“谦受益”。

我百度了一下，“谦受益，满招损”，出自《尚书》，是顶古老的训言。直到今天，这两句好像还特别重要。我百度时，溅出来很多鸡汤，讲做人要如何谦虚，万不可自满，否则肯定泰极否来、烈火烧身云云。扫读了一两篇，吓得我想统统删掉自己朋友圈里那些骂人的话。

还好我don’t eat this condom。我们直接看先秦哲人是怎么讲的。除了《尚书》，老子、孔子等，都曾就这个热门话题发表过警句。老子说得比较冷酷：“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孔子则用打比方的方式教育弟子，说座位右边的器皿“满则覆，虚则敧，中则正（装满水会倒，不装水会斜，装一半水就端正）”。

老子大概是讲做人不宜锋芒毕露，不能聚集过多的财富，财富多了，人就傲，会酿灾祸。怎样才能保证财富多了而不骄傲？他没说。孔子说做人要恰到好处，就是“中”，“中”了，才能“正”（所以蒋介石叫蒋中正）。到底怎样才能恰到好处？他也没说。

说实话，圣贤们的这些话，读起来让人若有所悟，但究竟如何达到，却是个问题。圣贤智慧高，往往话只说到一半，另一半留给后人自己参。于是分出两条路：一条路上，挤满了喜欢厚黑学的人。另一条路上，行走着那些在才华方面特别富有（可以称为“才富”）、却似乎永远参不透圣贤的话、因而看起来特别骄傲自满的人。我们先就第二条路上随便提几个人：

屈原在《离骚》里是这么自夸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说自己从内到外都是人中之杰。果不其然，他这么自矜，最后搞得跳江自杀，简直就是“满则覆”啊。

李白的狂傲不消我多说。然后李白被驱逐出宫。

杜甫自我评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扬言自己写赋比肩扬雄，诗才匹敌曹植，这两位是古人。后两句的李邕和王翰，跟杜甫同时而稍早，都是当时的万人迷。杜甫说他们都想瞻仰他这个神童。好肉麻。结果呢，杜甫一生先后做过京漂、陇漂、川漂、荆漂、湘漂，最后死在某条小船上。

杜甫诗里提到的扬雄，也自视甚高，他有本书叫《法言》，模仿《论语》而作。《论语》好歹是孔门弟子搞出来的，扬雄直接自己上。法言，跟语录、格言差不多。意思是说，自己写的都是真理。

书法界也不乏这样的骄傲自满者：

宋代书法家米芾，字海岳。光听这字，就大气得不行。米海岳先生写了一本书，取名叫《海岳名言》。意思是你们听好了，我说的话就是名言。在书中，他拎出历代书法家，挨个骂过去，极少赞美之词。当时，有一位和米芾齐名的书法家叫薛绍彭，粉丝们并称二人为“米薛”。薛绍彭一看米在薛前，不爽，就写信给米芾，说“书画间久不见薛米”。米芾当然不示弱，回信说，粉丝们或者称我俩为米薛，或称为薛米，就好比说兄弟与弟兄。你去打听一下，世人对我的评价不在你之下。

可惜那时没有网络，不然薛绍彭可以雇水军，让他们在网上散布“薛米”一词。

王羲之和王献之在骄傲方面可以说是书法家乃至士大夫的表率。若想了解二人出类拔萃的狂傲性情，可以点击超链接读瓜瓜斋旧文：《世说新语》里的王羲之，《世说新语》里的王献之

怀素在《自叙帖》里罗列了当时名公钜卿对他的书法的赞美之词。这些人有但不限于颜真卿、戴叔伦、钱起，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这就好比今天一些人，到处跟名人合照，然后出书或作品集时，把合照统统收录进去，表示自己跟名人有染。

大文豪苏轼评价自己的书法，说写得规矩时像蔡襄，稍微放开点像杨凝式，再放开就像言法华。蔡襄，可以说是北宋开国至苏轼之前最牛逼的书法家。杨凝式，五代最牛逼的书法家。言法华，宋代僧人，应该也是僧人中的牛逼书法家。苏轼用来作比较的人，都是最牛逼的，你说他傲不傲。这就好比今天哪位小说家这样说：我的作品，深刻处似鲁迅，细密处似红楼，激烈处似曹禺，幽默处似钱钟书，最烂的地方，也甩莫言几条街。

还有一大批，限于篇幅，就此打住。

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骄傲自满的？我觉得就是才华。才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就是要释放出来。所以，似乎不太能用骄傲自满来形容他们的这种释放，因为这释放是真诚的、富于艺术气息的，可以说是一种“真骄傲”。他们为什么不谦虚呢？谦虚是什么？谦虚就是看到比自己厉害的，瞬间觉得自己的（作品、人格）很low逼，这个时候，humble式的感情就生发出来，觉得自己很渺小。然而，屈原杜甫王羲之他们，望眼欲穿，也看不到比自己厉害的人呀，你让他们怎么谦卑？

老子孔子，应该也难以看到比自己厉害的人，为什么又说了有关谦虚的话？注意，他们不是在对着自己，而是对别人说的，要么是告诫，要么是引导，反正都是教育者的角色。他们说这些话，恰好证明他们自认为自己是牛逼的，可以为人师。这也是一种傲呀。他们谈论的是谦虚，却反射出自己的高傲出来。当然，我不知道他们意识到了这点没有。

可见，骄傲和谦虚都需要条件。不具备条件的骄傲，是吹牛皮；不具备条件的谦虚，是假谦虚，是伪君子。伪君子往往精通于厚黑学，这方面的人才，几百年来太多了，身边也多得很，不再一一举例。

满招损也许是真的，但这个责任不能让才高又自负者自己来担负。才高者真诚释放，却无意中触到了当时人的痛处、丑处，或者触碰到当权者的利益，招致麻烦甚至灾祸，所以有曹操杀杨修的事发生。但这些人跟后世人没什么利益纠葛，所以百年之后，那些真正大才之人，会被人重新拾起来。这就是我们今天还在过端午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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