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寄托（二编下）

这一篇继续说寄托，我们来看看诗文书画。先看马衡（1881-1955）先生一副：硕人自有安心处，吾道寓于游艺中。

上联“硕人自有安心处”，是说——牛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每当沉醉其中，必然会心安神宁。宋朝徽宗皇帝喜欢书画，是中国第一流的画家；明朝天启皇帝酷爱木工，是中国第一流的木匠；风流千古的东坡先生，兴趣则非常广泛。怎么个广泛呢？我们来看看林语堂的赞叹：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一个谜。世上有一个苏东坡，却不可能有第二个。个性的定义只能满足下定义的专家。由一个多才多艺、多采多姿人物的生平和性格中挑出一组读者喜欢的特性，这倒不难。我可以说苏东坡：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性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坚持己见者，是月下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一提到苏东坡，中国人总是亲切而温暖地会心一笑，这个结论也许最能表现他的特质。这里的“硕人”，指为牛人、高人。下联“吾道寓于游艺中”，是说——我喜欢艺术，艺术就是我安身立命的乐土。这里的“游艺”，同上联的“安心”一样，“游”是动词，“游艺”就是“游于艺”，就是“在艺术的广阔天地中自在遨游”。接着看余绍宋（1883-1949）先生一副：风月有情常似旧，丹青妙处不可传。

上联“风月有情常似旧”，明白如口语，不多说了。下联“丹青妙处不可传”，真说到好多人心坎里了。庄子曾讲有个木匠，非常善于做轮子，但他却无法把其中的诀窍传授给儿子。艺术中最高妙的东西，往往都“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拿这里的“丹青”来说吧，造型、着色、构图等一般技巧可以传授，但要通过眼神画出一个人的惆怅彷徨，通过背影画出一个人的惊恐紧张，这只能靠自己感悟探索了。常言“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也是这个意思。下面看陆润庠（1841-1915）状元一副：直将眼力为疆界，能写溪声入画图。

这一联“直将眼力为疆界、能写溪声入画图”，和上一篇刚讲过的“结念属霄汉，委怀在琴书”立意相似，上联讲高远，下联说现实。“能写溪声入画图”，这个真不得了——不仅能画出水的形态，而且还能画出水的声音，真是“丹青妙处不可传”呀。接着看杨逸（1864-1929）先生一副：管城子无食肉相，乐毅论胜遗教经。

这一副有点安贫乐道，还有点孤傲与牢骚。上联“管城子无食肉相”，出自黄庭坚的七律《戏呈孔毅父》，其中有两句写到：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管城子”指毛笔，这里指代写字作文的文化人，“孔方兄”即内方外圆的铜钱，这里指代财富。这两句整体是说——我这个玩笔杆子的人，没有掌权吃肉的命；至于金银财宝嘛，早和我这穷酸文人绝交了。下联“乐毅论胜遗教经”，是说——我藏有书法家王羲之《乐毅论》的拓本，这可是楷书的千古典范。后世子孙学好了这个，也不愁没口饭吃。下面看潘飞声（1858-1934）先生一副：诗吟岛佛偏工瘦，书仿坡仙不碍肥。

上联“诗吟岛佛偏工瘦”，是说——我作诗学贾岛，专学他的“瘦”劲。贾岛出过家，也被称为“岛佛”。东坡尝言“郊寒岛瘦”，这里的“岛瘦”，指贾岛诗风的孤峭。这里看贾先生的两首诗，体会一下什么是“岛瘦”：其一：题诗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其二：宿山寺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下联“书仿坡仙不碍肥”，是说——我写字学苏东坡，最喜欢他肥绰安然的意态。苏东坡被后世推崇为北宋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之首，其名作《黄州寒食诗帖》（见下图）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只是东坡先生写字笔画较粗，常被讥称“墨猪”。大家看看，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局部）：

接着看倭仁（1804-1871）先生一副：茹古涵今，胸次包罗万象；摛华掞藻，笔头烂漫三春。

上联“茹古涵今胸次包罗万象”，是说——我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古往今来的各类学问，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呢。下联“摛chī华掞shàn藻笔头烂漫三春”，是说——我写起文章来思若泉涌，挥毫落墨间，但见春花烂漫、异彩纷呈。其中“摛”、“掞”都是“舒展”、“铺张”的意思。这里上联讲输入，下联讲输出，牛吹得可真不小。倭仁先生乃老成持重的理学君子，不知这是在吹捧谁？下面看左宗棠（1823-1885）先生一副：咏怀当世事，叙次古今文。

左宗棠先生这一副“咏怀当世事，叙次古今文”，没有题上款，不知道是不是写来自遣的。先生虽然以军功名世，但本色仍是书生。接着看戴 熙（1801-1860）先生一副：烟水幸堪供眼界，江山犹得助诗豪。

戴先生这一副“烟水幸堪供眼界，江山犹得助诗豪”，意境高远，行笔从容，辞翰双绝，堪称佳品。戴先生中过进士、点过翰林，官至兵部侍郎，诗文书画皆精。“烟水”，“江山”这里是互文，都是要师法的造化。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胸中之后，不管是作画还是写诗，都恰似蛟龙布雨、任我挥洒了。下面看王文治（1730-1802）先生一副：静者于兰言竹咏寄所乐，大贤以春风流水畅其怀。

这一副系《兰亭集序》文字集联（上款“集禊帖”即此意）。上联“静者于兰言竹咏寄所乐”，是说——好静的人，常在吟咏幽兰修竹中寄托快乐；下联“大贤以春风流水畅其怀”，是说——有德之人，长借欣赏春风流水来开廓胸怀。这里上联讲儒家的品行高洁，下联讲道家的修为潇洒，也很有意味。接着再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青山吟鲍谢，红烛写庄骚。

和前一副“咏怀当世事，叙次古今文”相比，左先生这一副，更见文艺范儿。上联“青山吟鲍谢”，是说——白日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切莫要独守穷庐，孤芳自赏，要像鲍照与谢灵运那样，放怀自然、吟咏山水；下联“红烛写庄骚”，是说——夜晚间万籁俱静、烛影摇红，常感觉不能自已，思若泉涌，总想和庄周、屈原等老前辈较较劲，写出《庄子》、《离骚》那样的文章。下面看于非闇（1889-1959）先生一副：小辞原求简静，深人自具秀灵。

这一副“小辞原求简静，深人自具秀灵”，写得颇有幽趣。其中的下联很通用，对于某一方面有天赋的人，都可以说“深人自具秀灵”。接着看钱君匋（1907-1998）先生一副：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

这一副“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很契合前面提过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人之生命，源起于无，亦终归于无，人生可以说有意义，也可以说没意义。但无论如何，笑总比哭好吧。我总喜欢拿做生意来比喻人生——你要高兴一天，你就赚了一天；你要苦闷一天，你就赔了一天。因此，你多少总得整点事，让自己时不时笑一笑吧。最后看叶恭绰（1881-1968）先生一副：大开户牖纳真气，收拾光芒入小诗。

这一联一开一合，颇有异趣。上联“大开户牖纳真气”是开，天地间的真气，都要纳入我的胸中；下联“收拾光芒入小诗”是合，纳须弥于芥子，敛光芒于毫端，这一腔真气呢，又注入到了小诗之中。这一首首小诗，便成了古往今来无数文人的藏身之所。随手翻开《将进酒》、《兵车行》、《赤壁怀古》，浅吟低唱间，千年前的李白、杜甫、苏东坡，一个个又精神抖擞、满血复活了。附：寄托（二编）联语清单寄托（二编上）应求偏向闲中密，情性须从癖处真（陆恢）清闲滋味，纯熟工夫（顾光旭）静掩重门聊伺鹤，闲无一事只栽花（陆润庠）室外独留滋卉地，年来幸得养花天（费新我）不逢奇石谁甘拜，未遇名花安肯痴（杨了公）酌酒赋诗相料理，种花移石自殷勤（俞樾）书城建树归名士，酒阵驰驱作老兵（鲁琪光）商略晚窗须小醉，发挥春色有新诗（朱益藩）三年笔授中郎秘，一榻灯横陆羽经（吴湖帆）茗碗炉香闲供奉，瓶花盘石小经营（吴熙载）茶香细试兰泉碧，琴调新翻鹤露清（董诰）位置琴书皆干济，经营花木亦文章（梁山舟）结念属霄汉，委怀在琴书（翁同龢）寄托（二编下）硕人自有安心处，吾道寓于游艺中（马衡）风月有情常似旧，丹青妙处不可传（余绍宋）直将眼力为疆界，能写溪声入画图（陆润庠）管城子无食肉相，乐毅论胜遗教经（杨逸）诗吟岛佛偏工瘦，书仿坡仙不碍肥（潘飞声）茹古涵今胸次包罗万象，摛华掞藻笔头烂漫三春（倭仁）咏怀当世事，叙次古今文（左宗棠）烟水幸堪供眼界，江山犹得助诗豪（戴熙）静者于兰言竹咏寄所乐，大贤以春风流水畅其怀（王文治）青山吟鲍谢，红烛写庄骚。左宗棠小辞原求简静，深人自具秀灵（于非闇）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钱君匋）大开户牖纳真气，收拾光芒入小诗（叶恭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