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万年:荷溪怀古

2017年8月23日星期三 第33期

最近几年,我的灵魂始终处于一种与现代脱离的状态,时常游离于一个遥远的时空,飘进一些斑驳空幽的深宅古院中,飘到一些沧桑寂静的旷野蛮荒间,飘入一些浊眼迷蒙的老人眼球里。我似乎能明显感觉到,唯有这时,我的灵魂才是安定的。

或许是累了吧!唯有躲进记忆的深处,才能释放终年来压在腰背上的疲倦。我只能对自己的灵魂如此长久的游离作出这种解释。我以为,那些深宅古院旷野蛮荒和浑浊的眼眸中,才没有骚扰,没有争斗,没有忧烦。而且,躲进那里,才有机会静静地与自己对上一回话,问问自己,这一生,你究竟在追寻什么?

万年的荷溪村,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老宅院天井里斜射下来的日光和沧桑街径上的履痕,轻易便让人产生了幻想,接着,思想开始浮游:它是慈蔼的,像是记忆里孩时的父亲,我们可以任性地撒起娇,责令高大的父亲伏在地上,然后跨上他的后背,“驾驾”地呼叱着父亲快速爬行。这种时候,我们常常会陡觉一阵骄阳照耀的温暖,更会生起一份与年龄不符的豪迈。这种记忆该有多幸福啊!但很快,我们又会觉得这个村庄更像如今的父亲,突然间,他就两鬓苍白华发褪尽了,身形也早已佝偻,连腿脚,也似绑上了铅块一般沉重,每行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这时的父亲,只有看着我们的眼睛与往年相比没有变化,一样的亲昵,一样的期许,一样漫溢出属于父亲凝视时才独有的自豪。

高大与苍老,这个村庄,竟同时凸显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而且,连高大后隐匿的佑护与苍老里藏遁的牵挂也毕剥无遗。这种神通,只能属于荷溪这样的古村。

荷溪不以荷花得名。荷溪之名缘于这座村子后面的荷花山,从荷花山发源,然后一路淙淙潺潺,逶迤而来,流过村子,流向远方。在我眼里,我很自觉地将这条溪流当成了村子的血液。这绝非矫情,村子和人一样,也有感情和生命,设若他没有了这条溪流,它也会干枯风化。而荷溪,甚至比村子还要古老,一直不徐不疾流淌,浸养着溪边延绵了几十代的荷溪子民。

此时,溪傍的的蒲儿根开得正闹,柳树地下,小水坝边,金黄的花朵密密匝匝地挤在一块,竟似将那些葱郁的榕树杨树柳树们的风光也给抢了。老树们也不介意,任由蒲儿根疯长,眉梢间还露出了几分笑意,这也像是老了的父亲,他总是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偷眼看着儿孙们的光鲜,那时,眼角就有着很甜的笑。

这种联想,似只能在这种无遮无盖的透亮村野才能拥有的。而我们的城市,很少让我们有闲暇精力,更少有空间让我们去尽情想象或是追忆。

荷溪村有一口与荷溪水相连的古井。论年龄,它该和村子大致。论忠实,它和荷溪也无差别。如今,井口的麻石围栏也豁了牙,显得有点萎靡。但这丝毫未影响它的忠诚,哪怕再衰老,它也仍然恪守自己的职责,将身体里的每一滴清水慷慨地奉献给村子里的人。只是,也不知是村民们懒散了还是他们理解老井的艰辛,老井里被插上了许多水管子,这到底还是有些煞了风景,甚至让人心底突然沉重起来——这真像老了的父亲,终于倒下了,不得不要躺在医院的床上,靠着点滴,才可能站起来,然后继续之后的生命。这一幕很凄凉,叫人感伤,像父亲一样的老井,只有真正衰老后,有时是到了泯灭了之后,我们才会想起它曾赋予我们你那太多的恩惠,这会,我们会悲痛一阵、哭泣一阵,悼念一阵。但不久后,他的消逝就如曾经在我们眼前飘过的一阵风,若要再度想起,怕是只有在我们又一次遇到炙热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口古井到了干涸的时候还能否留住一些痕迹。我情愿将那些村民插进古井里的管子是缘于村民对古井的呵护——不忍再去磕碰它苍老的躯体让它犹受磨损!果真如此,那我深信,到了古井彻底老去的时候,荷溪人,一定会将它留存,永远缅怀。

在古老的荷溪村,已经苍老的不只是那口斑驳的古井。老得更厉害的还有那截经历了战火硝烟的老城墙,有彭兰亭在五百年前建起的书香门第,有风烛残年的老戏台。它们都一样沧桑古朴,全身被刻满了历史的记号。

古城墙为明代正德年间所建,据说,它的诞生和明代著名的农民起义领袖王浩八有关。正德年间,随着赋役的日益沉重,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为了生存,万年的王浩八在姚源领导了农民起义,短短时间,给予了朝廷沉重的打击。然而,尽管王浩八的义军深得民心,也英勇善战,但农民义军毕竟缺乏必要的政治引导和军事素养,在面对李隆领导的朝廷重兵镇压之后,义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到荷山附近,以期利用荷山的险峻地势阻扰官兵的追剿,并发动力量筑造了这座长达四公里,高近七米的围城……

今天的城墙只剩下了西门一截。虽然残缺不全,但其昔日的峥嵘巍峨仍依稀可辨。若竖耳凝听,似犹可闻城墙上的杀声阵阵和城墙下的金戈铁马。而在我的眼际,幻现更多的,却是万年人对生存和执着的场景,我似闻王浩八站在高台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农民兄弟慷慨陈词,激昂演讲着他“我命由己不由人,为争幸福敢逆天”的激进思想;我似看见城墙上握持梭镖的农民深情地望了一眼远处向自己挥手的妻儿,然后一脸肃容地转身走向箭垛,从容地作出了与城墙同存亡的生死抉择;我还似看见了年迈的父母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眼含热泪地告诉儿子:既然选择了,就莫回头,为着幸福,义无反顾……

透过这一段古城墙,我看到了藏着中国农民们常年劳作的弓腰下掩盖的果敢和强悍。也看到了中国农民从来不曾褪色过的道义和精诚。这些,其实是罩在农民头项后的光环,但是,换一个环境,当他们从农村走进了城市后,这圈光环很快就会被城市闪烁的霓虹隐没,渐渐,忘记了当初,迷失了自己。

我们不得不忧忡,今天的农村,正在逐渐城市化,而那些属于农民的优秀本色,也慢慢被城市的冷漠消融,不独秉性,连田野上的庄稼,菜园里的菜蔬,也在逐渐被金钱悄然吞噬。所幸,到底还有不少犹如荷溪一样的古村,仍在执着地固守着那份本色,将蓬勃的花草,将凝重的古宅,将我们记忆中的许多真实统统留在了古村。缘于它们,我们躁动的灵魂才有了机会稍事停栖,静静地躺进古村的静谧与纯真里,拾起一些不愿遗弃但亦然丢失的记忆。

历史文章荐读点击题目可直接进入阅读

老烟|上饶县船坑,山歌脆亮米酒香 小说《河口码头》节选 去德兴石头村,为心灵注一泓清泉
弋阳|漆工湖塘,因一个名字而芳香 老烟|如冰如玉的玉山 太源水美,故乡一样的风景


(0)

相关推荐

  • 【山西】郭庆娟丨散文/古树.老井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郭庆娟:山西省垣曲县作家协会会员.喜欢文学,爱好诗词.习作见于<舜乡>.<东方散文>.<垣曲人家>.<作家在线>等刊物和微信平台. ...

  • 中国诗歌报河南工作室第107期临屏诗精华

    马新朝,原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歌报编委会主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 中国诗歌报★有温暖有情怀 中国诗歌报河南工作室编辑部 顾  ...

  • 龙江湿地“保驾井”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文学作品展示平台 路遇一口古井.高新区龙江湿地的导游告诉我,它叫保驾井. 面对古井,思绪如汩汩流水.透过木质井栏,透过生满绿苔的青砖井壁,我看到朱元璋带领起义军浩浩荡荡而来.勇士 ...

  • 浙江这个5A级景区边竟藏着一个古村,被称为真正的桃源,就在宁波

    浙江省宁波市奉化区有一个古村,名字中带了一个"岙"字,让人以为这里是一个被山岙包裹的村子,然而它却是一个城中村,除了南面是山外,其它三面都被现代化的建筑包围.从奉化方向过来,看到这 ...

  • 井塘物语

    李连义,笔名:若愚先生.颖之.杨柳,1967年7月生,山东莱芜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作协会员,山东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山东第十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莱芜市首届十佳德艺双馨文艺 ...

  • 宁波这个古村为纪念朱熹而改名,溪宽水清胜过下严村,景美游人少

    自下严村在宁波火了之后,那里的游人多得堪比节假日的杭州西湖,夸张一点说,去晚了可能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除了下严村,宁波还有许多不错的玩水地,比如海曙的晴江岸,余姚的冠佩村.笔者最近几天一直在各地游走, ...

  • 走进山东青州——井塘古村

     井塘古村位于山东省潍坊市青州市区西南,是一座历经500余年沧桑风雨,依旧保存较完好的具有明代建筑风貌的古村落.始建于明代景泰七年,因东南纱帽山下有一清泉,泉水甘冽,澄明通透,常年不涸,形成一塘,村民 ...

  • 现代诗歌文化艺术// 曹忠胜:《村庄印象》 (散文诗组诗)

    曹忠胜 曹忠胜诗歌 <村庄的铁>        铧犁.鎯头.还有劈柴的斧,这些村庄的铁!它们曾经兀立,构筑村庄的骨架,比起烈日下的汗珠还要锃亮.不知何时,这些铁逐渐暗淡,如同许多消亡的物种 ...

  • 【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蒲江涛

    覆满枯井的落叶,总有一丝别离枝头的隐伤--题记 老家古井,源自巴山腹地.她怀揽天地灵雨与银雾,汇集一线清流,穿越地下暗道,行至屋后坎岩,分成两股细流:一股挤出石缝,"滴滴"溅落,凿 ...

  • 石塘镇石塘古村

    石塘村,位于韶关市仁化县城西19公里的石塘镇中心区域,入选了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第五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名录.石塘古村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李氏八世祖可求从福建上杭胜运里丰朗乡移居仁化石塘村(也有一说法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