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得去的地方叫故乡
“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
南拳妈妈这首《牡丹江》舒缓得像一幅画，淡墨点点，笔触轻轻，生怕惊动了日月星辰，慢慢哼唱浅浅低吟，在音响里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是我最近常听的一首歌。
母亲在世时，我回故乡回得很频繁。特别是母亲生命最后一段时光，老人家执意要出院归乡，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患的是绝症。我们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如今想想，那些谎言，如何会令母亲相信呢？世上还有比母亲更懂她孩子的人吗？她附和着我们轻描淡写、将她的病状一再说得微不足道，她默言不语神色平静，想来不过是宽我们这些儿女的心罢了。母亲以一种本能的感知，听到了死神冰凉的召唤，她早已了然于心吧，生命鼓点在前方敲响，急促如密令之后，便是永恒的喑哑和寂灭。她面无惧色心无恐慌，坚持回到老家，在自己的屋宅中，静静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那时，我是和死神争抢时间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驱车回老家看望母亲。无论当儿女的多么舍不得，母亲终究还是永远离开了。当两年前母亲驾鹤西游，我忽然对故乡有了一种畏惧心，一种隔膜感。甚至有几次，出差归来，途经故乡，车头转个弯就能回家看看的，可我犹疑后选择离开，失去了亲近她的勇气。
我不是怕，是一种深沉蚀骨的思念。到了故乡，若是找不到母亲，找不到回忆，那该怎么办？我这个四十多岁的孤儿，苦涩地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我的七弟成年后选择远离故乡。多年来，除了母亲弥留之际回到老家，双脚再也没有踏足故乡的土地。他说自己放不下，放不下儿时曾受过的欺凌和羞辱，放不下曾经流过的泪咽下的苦。他的背影决绝地离开了故乡，选择做一个从此飘荡的游子，哪怕从此斩断和这片土地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誓不回头。
我理解七弟，心疼七弟。知道他这个决定背后，有着多少岁月沉淀下来的悲伤和苦楚。但我，永远做不到像七弟这样，将自己连根拔起，如同浮萍一般，在世间沉沉浮浮。
我永远都是故乡的儿子，不管故乡给我的，到底是恩情更多，还是责难更盛，是眷顾多于霸凌，还是痛苦多于泪水。我从不愿粉饰自己，过去的伤口即使结疤，记忆从未抹去，曾经的欺辱和孤苦，也许要等我跨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才会真正遗忘。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依旧以一颗千疮百孔赤诚不改的心，深深地深深地爱着故乡。
我的家乡，过去是国家级贫困县。贫苦不仅折磨着我和我的家人，也折磨着乡亲们，多少年来，人们在温饱线以下挣扎，流干身上最后一滴汗水，却也难以养家糊口。当我有了一定的能力，选择以实际行动回报家乡，解决交通出行问题，为故乡修路，让村民家中实现水电气“三通”，让大家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便捷的现代化生活。家乡人有事相求，只要是我能帮的忙，从未推辞过，就算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也尽可能地去想一切办法帮助他们。
我也曾想不通，为何当年父亲去世后，我家会受到乡亲的百般欺辱？只因为一个寡妇，在乡间独自抚养着她的七个孩子，贫穷便成为这个家庭洗不去的污点，母亲一生良善，从不与人为敌，她的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倒成为恶人眼中的“软弱可欺”。
不忍回望那段漫漫人生路。我差点被暴怒的邻人烧死；明明是别人偷了我家树上的梨子，母亲言说两句，他们竟觉得丢了面子，一家人围堵我们，拳打脚踢；因为穷，小小的我被邻居栽赃，戴上了偷人钱财的帽子……数不清的欺辱和委屈，数不清的霸凌和不公，我应该恨才对，狠狠地仇恨故乡，仇恨她的冷漠和势利，仇恨她的无情与麻木。
但我竟从未去恨过。不恨，要感谢母亲，她以一颗超于常人的宽容心，抚养着自己的子女。即使是我的七弟，他对于故乡，也不是恨，而是不愿再亲近，宁可永世逃离和回避。尼采在《善与恶的彼岸》中有这样一句：“与恶龙缠斗过久，自己亦会变成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我母亲一辈子也没听过尼采的名字，但并不妨碍她如同哲学家一般思维，并将思维的精华，教会自己的儿女，不要与恶缠斗，以恶制恶，只会最终丧失自己。
我受母亲的影响至深。真的，在经受那么多难以言说的苦难之后，我依旧能保持一颗纯真正直的心，保持对故乡一份由衷的感情，真心感谢我的母亲。是母亲让我懂得在受苦之后去思考，去分析，学会原谅，学会放下。
在没有星月的夜里，浸在深深浅浅的黑暗里，我也曾扪心自问：自己对故乡这份恩义的报答和反哺，到底源自何处？七弟对故乡种种失望、伤心、回避、远遁，我能切身理解和尊重，但我却永远做不到与故乡一刀两断，决绝待之。小时候，老师教我们，要“学好本领，建设家乡”，这是唯一的原因吗？当家乡给了我多少不愉快的回忆之后，我还能将“建设家乡”当作自己的人生信条吗？也许，我的心像一个洋葱，一层接一层剥开，揭一层，辣味袭来，泪眼朦胧；再掀一层，刺激辛辣，热泪双流，一直要剥到最里面，才能看清我的所思所想吧。
星月躲进云层，最适合袒露人心，晒给晚风，晒给夜露，晒给灵魂。我是到了此刻才肯真正承认：为何我会对故乡这么好，不遗余力去帮助故乡变得更美，帮助家乡人一一解决现实问题。不是因为我有着虚伪的高尚，不是因为我要为自己打造一个圣人的名声，我是真正顿悟了一些事！
我真的明白了，故乡为何曾给我那么多屈辱，都是因为贫穷，贫穷的土壤，生长出愚昧和无知，生长出暴怒和怨恨，如同瘴气雾霾，遮挡住人们清亮的眼睛，使得人们如同戾气满满的斗鸡，满肚子都是坏情绪，不是啄这个，就是踩那个……
我们嘴上一直倡导文明和进步，社会就会真正变得和谐美好吗？当然不是，这需要实实在在的付出，点点滴滴的努力，真真切切的改变。当我真的顿悟，才真的释然，真的懂得，才真的放下。对于故乡，我没有恨，唯有一颗期望她变好、更好一点的真心。如今，我为故乡所奉献的，不过是微薄的赤子之力，但如果十个我百个我千千万万个我都如此想如此做呢，何愁故乡不会彻底打退贫穷这个恶魔，何愁故乡不会掀开文明进步的新篇章？
捂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天上的水，落进了我的眼眶。想通一些事理的我，更加想念母亲了，想得那么柔肠百结，那么深入肺腑。我很感谢这一夜的顿悟，之前，我只是满足于自己守住了原则，没有当一只“恶龙”。如今，我才真正领悟到母亲的苦心——她选择将自己葬在故乡，归于故乡，我生命的来处和最深的羁绊，永远在故乡。对于故乡，我便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始终回避。又到了去看望母亲报恩故乡的时候了，跨过了思想的门槛，我想，接下来的回乡之旅，我会心无挂碍地为故乡做更多贡献，尽更大力量，为了她能变得更美更好，我愿意献出一个游子最炽热的真心真意。
我的故乡，是回得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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