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骆玉明 夜光杯 2021.10.6
藕官与菂官,把戏文里演绎的感情,延伸到现实生活中,那难得的“温存体贴”却终于成了一番悲哀的痴情。《红楼梦》里写了许多悲哀的故事。对我来说,尤其难忘的,是一对小女孩的痴情。因为她们年纪小又孤苦无依,因为她们说不明白为什么彼此相爱,而终究又守不住那一点点人间的温暖。故事要从元妃省亲说起。为了展现这一场大富贵大荣耀,贾府买了十二个女孩,组成一个戏班子,给贵妃和贾府的主子们取乐。后来贾府把这个戏班子解散了,大部分女孩被分派到各房做小丫鬟。十二个女孩的名字都带一个“官”字,那当然是主人改的。其中两个,一个叫藕官,一个叫菂官。第五十八回写到贾宝玉闹了一场病,渐渐好起来。清明节这一天,他拄了一支杖,走院子外面,见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子一片翠绿,还结了许多小小的杏子。宝玉不由得悲叹:“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这时,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这便是藕官的出场。宝玉转过山石,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身旁是一堆烧纸钱剩下的灰烬。她有一个与贾宝玉不同的悲伤。藕官不顾触犯主子定下的规矩,是为谁烧纸呢?尽管宝玉从那个凶恶的婆子手里解救了藕官,她也不愿意说;她让宝玉回去问芳官——也是从戏班子出来分派到宝玉房中的另一个女孩。藕官是难以启齿吗?并不是。一段珍贵的私情,别人可以当故事来讲,自己却不能够。悲伤对于悲伤者不是故事。藕官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以为这是朋友之谊,却又并不是。在戏班子里,藕官演小生,就是演年轻的男性。像《西厢记》里的张生、《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这一类人物;菂官演小旦,演年轻的女性。在戏文里,他们演的角色总是互相爱慕,有福气的就做了夫妻。这身分虽说是假的,但戏里的唱词、说白和故事情节,都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芳官说。怎么疯了呢?两个人把戏文里演绎的感情,延伸到现实生活中来。演戏认假成真不说,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也是你恩我爱。后来菂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到一定的节日,尤其是清明节,她定要设法给菂官烧纸。演员沉迷于自己的角色,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虚构的故事幻境,还是在真实的现实世界,这种情况古今中外都有记载。但藕官和菂官的故事,仍然有它特殊的地方。它也不能简单地理解成女性之间的特殊感情关系。我们需要回头说十二个唱戏的小女孩,她们是被卖到贾府的。孩子可以买卖,是因为那个时代还残存着家内奴隶制。谁可以把她们卖出去呢?在名义上必须是她们的家长;其他人这样做依然是犯法的。当贾府决定解散这个戏班子时,给她们两种选择:一是由家人领回去,一是分派到各房当小丫鬟,此时大多数孩子都不愿意回家。这些女孩在贾府的生活很快乐吗?我们拿另外一个例子来说。在戏班子还没有解散的时候,贾氏宗族近支的公子贾蔷常来看望龄官,他喜欢这个女孩。有一次龄官生病,贾蔷特意买了一个雀儿给龄官解闷。拿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它会在笼子里的小戏台上乱窜,衔鬼脸、旗帜。这很好玩。龄官却不高兴了。因为演戏的雀儿勾引了她对命运的悲慨。你看她指斥贾蔷:“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她们这群女孩,本来就应该像天空中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结果被卖到贾府来,学演戏给人逗乐。笼子里那只在戏台上蹦蹦跳跳的小雀儿,就是她们生命现状的象征。我们知道,《红楼梦》写大观园,隐隐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意味;至少,在贾府的危机爆发、大厦将倾之前,大观园隔绝了凶险的人间风雨,庇护了贾宝玉、林黛玉这些公子、小姐。但它的美好并不属于奴仆。那么,为什么多数女孩不愿回家呢?她们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有人说父母虽在,但他们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是被家族中其他长辈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这是一群被出卖的女孩,世上没有人真正爱她们。即使有父母,父母能够卖女儿,他们的感情也实在很可疑。穷困,有时候能把亲情磨得薄如纸。藕官、菂官,这是一对还没有成年的女孩。她们从自己演绎的“爱情故事”里,体会得最深的是什么?小说非常准确地点出来,是“温存体贴”。她们从故事里获得爱,又把它带到生活里来;她们彼此为对方点燃幻想的光芒。当相爱的一方死去以后,曾经有过的“温柔体贴”,仍然长留在生者的生命中。藕官为菂官烧纸钱的情节震撼我们心灵的地方,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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