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入青楼娶娇妻,误成父子冒新郎:清代山西“代入洞房案”传奇
晋阳生最初并非山西太原人,其父在太原做官,纳妾得子,取古人以地命名之意,给他取表字曰“晋阳生”。晋阳生生在山西,长在山西,喝山西的水,吃山西的粮,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保持着山西人的特征,即便山西本地人,也忘记他原本并非山西人氏。晋阳生年方十二,其父病故,因父亲只是小官,且囊中羞涩,所以无法返回故乡,辗转在山西榆次寄居安家。晋阳生生性豁达,不喜读书,长大后总是外出和无赖厮混。他母亲没法阻止,只好取出百两银子的积蓄,让他去外地经商,并嘱咐道:“你父亲虽然官位卑微,但好歹也是个官。你如今年已弱冠,尚未成家,我深自担忧。而我们身为异乡人,这点钱恐怕不够娶亲。”
“现在给你银子,你权衡本利,如果获利三倍,赶紧回家,我为你娶妻。如若不然,你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儿啊,你好自为之!”随后整理行装,送他出发。晋阳生谨记母亲叮嘱,欣然启程。乡里有位叫顾二的,原来曾在京城经商,晋阳生便随其前往。他意在讨媳妇,故此行事收敛约束,不敢稍有放纵。顾二感到奇怪:“你素来豪爽,现在如何拘束得像个守财奴?难道真把母亲的话当回事?”晋阳生腆然答道:“非也!非也!我母亲打算用这银子的利钱给我娶亲,担心不够,所以让我外出行商。倘若挥霍无度,所剩无几,则寒窗孤苦,将远不止十年,因此我必须慎重行事。”
顾二得知其中原委,陡然心生奸计,抚掌笑道:“你真是迂腐至极!我未曾听闻临渴掘井而能立即有水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在家陪伴娇妻,如今反而长途跋涉,希图赚些蝇头小利,好娶个媳妇。我恐事情尚未办成,你已两鬓斑白,变成年老痴汉,谁家会把姑娘嫁给你?”晋阳生很受触动,急忙请教,顾二娓娓道来:“你以小本钱去谋取重利,纵然贱买贵卖,不过赚十分之一的利钱,若欲翻倍,必须等十年时间才行。你等得了吗?”晋阳生皱眉道:“等不了!你有何良策?”顾二说:“你志在娶妻,原无发家致富的念头,为何采取劳累的办法?距此数日路程,有个地方名叫清风店,着实有不少佳丽。”
“娶个妻子,仅需数十两银子,买什么样的衣物首饰,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到了地方,你择一中意女子的礼聘,成亲再行回家,俨然便是有了妻室,难道不比在外长途奔波要好?”晋阳生信以为真,大喜道:“你让我提早十年娶妻成家,倘若从我母亲之言,几乎耽误了我的人生大事。”由是和顾二凑在一起商议,终日谈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嘴里只言婚事,而且说个没完没了(齿颊非姻事不言)。来到地方,顾二让他待在客栈,不准出门,自己却和熟人在酒肆欢饮,直到傍晚才回,向晋阳生谎称道:“事情已成,某家有位姿色绝佳的姑娘,我托亲戚与其父母谈妥,聘礼定为六十两银子。钗钏衣裙再花二十两银子。”
“因你身在异乡,故入赘女家,满月之后,再携手返回你家。如今只要你金口一诺,佳期便定于明晚。”晋阳生欣喜万分,急忙起身拜谢,如数给他聘金,惟求能见姑娘一面,以安寸心。顾二怫然不悦:“谁家闺女会让路人轻易偷窥呢?我既然撮合佳人许配给你,又岂能说谎?”晋阳生遂不复言。顾二怀揣聘金出门,不久即引一人前来,其人年约十五,容貌非常姣好,自称姑娘的弟弟。晋阳生熟视一番,登时心花怒放,与之欢然寒暄,订约而别。顾二笑道:“你好好准备,其姐之美,远胜期其本人。”晋阳生益发深信不疑,又向顾二拜谢。翌日,顾二又让晋阳生拿出数两银子,购买被褥,全部焕然一新。
至此,晋阳生手头的余钱已十不足一。当晚,顾二先携被褥寝具前去,然后引他同行。来到一处地方,房屋低矮,修整却非比寻常。晋阳生初涉江湖,自然不知这是嫖娼狎妓的风月场所。刚进门,便有老翁老妇恭迎承递,呼晋阳生为贵客,而不以女婿相称。晋阳生以为这是当地风俗,未曾疑虑。他欲执子婿之礼,老翁老妇坚决推辞,将他请进屋内,桌上早已摆满酒菜。顾二稍坐片刻就起身要走:“明早再登门求饮,今晚尚不敢打扰你。”晋阳生也不解所言,挽留不住。顾二回到客栈立即打点行李,乘夜北逃,不知所踪。晋阳生送走顾二,返回室内,老翁老妇也起身回避。旋有一位盛服艳妆的美妇人,年纪二旬有余,掩笑由外而入。
晋阳生以为是妻子的姑表姐姐,起身作揖。美妇应答自若,举止狂荡,不似良家女子,晋阳生开始有些起疑。酒至微酣,美妇向他频送秋波,极其轻浮。晋阳生对之反觉汗颜,呆坐如木鸡,妇人遂常常窃笑。不久,漏下三更,妇人犹不言归,晋阳生渐不耐烦,急忙起身道:“翁媪何在?请新娘子即刻入洞房吧。”妇人笑道:“家里并无其他姐妹,我就是新娘子,你还不知道吗?”晋阳生满脸惊愕:“你一妇人,年龄不小,怎能是新娘子?”妇人含笑道:“身在青楼,尽兴即可(适兴为佳),你何故太过苛求?”晋阳生大怒:“我用八十两银子娶妻,你万不可开此玩笑!”妇人也正色道:“嫖资五钱银子,还在我袖中,你何以此言诬陷我?”
晋阳生始悟中了圈套,高呼老翁老妇,寂无人应。妇人笑道:“你不必急躁,事情或许另有内情。此地是南北要道,像我这样的摇钱树,数不胜数。今早你朋友驾临,说你旅途寂寞,无以为欢,让我相伴一晚,明早便走,根本没有媒妁之约。何况我有丈夫,又有谁敢将绿帽子转送别人呢?”晋阳生叩问老翁老妇,妇人答道:“都是你朋友拉来的差使。你朋友一走,他们也悄然溜走,实在不知他们的下落。”晋阳生越发吃惊,不再追问,独自奔离。回到客栈,室内空空如也,不见顾二形迹。再赶往妇人居所,门已上锁,不仅佳人化为彩云飘走,就连自己新买的枕被和余钱,也被洗劫一空。
晋阳生不胜愤怒,而这些人的姓名,他全然不知,自忖顾二必定赴京,何不循迹跟踪追击呢?或许遇到还能出口恶气。于是他奋不顾身,连夜疾行十几里。天色已亮,晋阳生疲倦至极,小憩路旁,忽见一跛足老叟背负行装,小步行来。他瞥见晋阳生,似乎深感惊疑,又仓促回顾道:“不肖子竟然在此?”晋阳生怒不可遏,准备挥拳教训,然念其年老,不忍发作,只得瞪眼注视他。老叟操着西部地区的口音:“你仍如昔日那般蛮横无理吗?虽然如此,我却差点为你肝肠寸断!”说完凄然泪下。晋阳生觉察其中有异,故而伪装出一副悚惧的模样,拱立不言。老叟又谩骂道:“畜牲无须装腔作势,快随我赴省,代理店务,明年和你同回。”
晋阳生心知老叟认错人,便虚与委蛇,故意装出悔恨的神情,代他牵驴,缓缓前行。老叟满心欢喜,路上絮谈家事,两人交头接耳,犹如父子。晋阳生本是山西口音,老叟因此深信不疑,晋阳生则称其父亲。抵达保定,停在北门钱庄,他此时已详细了解老叟家里的情况。老叟也姓顾,祖上是山西平阳富户,生个儿子,整天游荡鬼混,屡次劝戒,不知悔改,老叟只好将他逐出家门。一晃三年,老叟念子心切,无奈儿子竟然一去不回。之前路遇晋阳生,只觉他耳目口鼻无一不酷似自己儿子,于是老叟将他视作亲子,收留下来,带回店里,共同饮食起居。晋阳生也很有心计,趁机随口迎和,于是无人知他是别人家的儿子。
住了半年,老叟收到家中来信,阅后脸色颇为不平。次日,他将晋阳生呼到卧室,予以三百两银子:“你岳父最近来信,说你数年不回,准备改嫁女儿。你现在即刻动身回家,将银子交你母亲,以成婚事。待明年开春再来管理店务。我看你相较从前稳重不少,切勿再犯老毛病,则是家门大幸。”说完又取出一封信,“榆次有你一位排列老二的堂兄,名某,先前因你四处游荡,原本家族公议让他继嗣。如今你既在我膝前,可凭此信回复他们。这也是要务,你莫烦奔波劳苦。”晋阳生一一应承。听闻堂兄的名字,原来正是曾和自己一起上路的顾二,他内心不禁窃喜。两日后,晋阳生辞别老叟启程,用其所骑毛驴赶路,仍循旧道而返。
晋阳生途中仔细思虑,倘若返回老叟家,舍不得这三百两银子,且事情万一败露,势难保全自己,因此决意回家。抵达县境,离家仅有百里之遥,骤然下起大雨,毛驴无法行走,只好暂停村舍歇脚。主人出来见客,晋阳生见其衣冠朴实,面有怒色,行礼之后,又极尽热情。不免心生迷惑。主人拱手入内,只闻屋内传来争吵:“他既无情无义,如今又来此人,完全可以作为丈夫。”很快,主人又出,对晋阳生说道:“听你口音,和我们实是同乡。你如此年轻,不知有无妻室?”晋阳生不想前往平阳,便随口回答没有。主人大悦:“我家女婿就在眼前!”急忙进屋,拿来一套衣服,打开一看,虽是粗布,却是刚刚新制而成。
主人笑道:“家有小女,容貌颇为姣美,愿意侍奉你,望你莫要推拒。”晋阳生惊愕之余,喜出望外,微微推辞一番就答应了,然后按女婿的身份见过岳父。主人欣然道:“婚期本应稍缓,择一吉日。只因遭匪人诓骗,婚礼迁延至今,迟迟没有举行,以致贻笑乡里,心中着实不快,还望今晚以成百年好合。”随后给他穿上新衣,晋阳生也不推辞。主人又驰召亲族,遍邀乡党,顿时鼓乐响起,花烛高照。晋阳生恍惚如梦,始终不解主人嫁女的原因。等进新房时,得见新娘姿色绝佳,年纪比自己稍大一点。当晚定情,两人恩爱融洽,新娘忽然长叹道:“我没想到失去姓顾的而又得到另一位姓顾的!”
由于当时晋阳生还在冒用老叟的姓,所以新娘有此一说。晋阳生满心疑惑,究问缘故,新娘叙述道:“我周岁时便许给一位和你同姓、排行第二的人。其人长年在外经商,前年回过一次,又不完婚。父亲催促,他反而埋怨。昨晚他寄来书信,说要在京娶妻,直接断绝我家这门亲事。父亲极其恼怒,碰巧你途经我家,于是毅然成此好事,这一切岂非天意?”晋阳生询问姓顾的住址,方知又是之前和自己同路的顾二,不由慨然道:“冥间莫非果真有所谓鬼神存在,何以这般报应不爽!”新娘也惊问原委,晋阳生说明实情,两人相对叹惋不已,从此夫妻俩琴瑟和鸣。满月后,新娘向父母请求随夫君回家探望公婆,她父母欣然答应。
晋阳生让妻子骑驴,自己徒步在前牵控,不到一天时间,抵达家门。他引妻子见过母亲,全家神色惊讶。晋阳生详叙遭遇,家人无不额手称庆。新娘孝顺婆婆,相处和睦,且擅长装扮,年纪虽然稍大,但旁人并无察觉。晋阳生又将老叟那封信带给顾家,顾家大失所望。三年后,晋阳生有事来到太原,在人群中遇见顾二,顾二深感羞愧,转身想溜。晋阳生呼道:“顾二兄,别来无恙?何以没有半点故人情谊?”顾二不得已,只好回转,为自己哄骗的做法谢罪。晋阳生握手大笑道:“我的两个憾恨都有人代我平复,我对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顾二惊问其故,晋阳生邀他来到街市店铺,“悉陈颠末”。
顾二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良久叹道:“苍天诚不可欺!”随后自称有个叔父,在保定经商,听闻他原来离家出走的儿子失而复得,不想是晋阳生。去年叔父又有信来,称其子仍携重金在逃,且因此得病身故。从前原本打算让顾二过继,后有晋阳生,便取消约定。今年叔父去世,顾二正巧外出,宗族遂以远房亲戚承继他家,其中大概是天意安排。叔父所遗簿籍记载:“三百两白银,与子顾某。”如今你得到的三百两银子,不正是吗?“我原先不知自己欠的债都由叔父偿还了,现在又得知我抛弃的人被你娶为妻子。”晋阳生不禁抚掌,既而念及老叟的恩德,不觉落泪。他和顾二约定完事后,绕道平阳,哭拜老叟坟前,并谒见顾老太太,“以母事之”。
顾家人打量晋阳生,俨然就是顾叟儿子。回转后,他又硬拉顾二登门,妻子打扮一新出来相见,顾二十分羞愧,很快逃离。晋阳生从此完全改变往常的志向行为,用功读书,后经考选,出任某县官员,夫妇俩最终白头偕老(以稀寿而终)。
作者文末留言:顾二所作所为不足为奇,晋阳生的回报反而令人深感惊诧。然而也是上天的缘故,非人力所能办到。之前倘若晋阳生被骗后立即回家,损失不过百两银子,但顾二这种宵小之徒,不免小人得志。现在顾二竟然因此遭到报应,使晋阳生失去银子又得到银子,失去妻子又得到妻子,而银子原是顾二的银子,妻子也是顾二的妻子,怎能不令他倍加懊悔呢?诈骗之风,由此也该稍稍收敛,从此亦可见,天理昭彰,丝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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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晋阳生】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