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瞎虎和他的媳妇

(一)

这次遇难的七人中,有俩人是姐夫小舅子,还有俩人是亲兄弟。

外人可能不理解,哪有这么巧的!

其实业内人都知道,在一个工地,民工大都是亲友村邻。一般分成几个帮,四川帮、河南帮、陕西帮、甘肃帮……形成帮派的原因并不复杂。民工们土生土长,所操方言根深蒂固,什么“巴适”、什么“谝川”、什么“日巴耍”,一开口只有同乡听得懂,别人根本不知在说啥。在一起干活儿哪有不说话的,听不懂就得问,越问越说不清,说不清就吵,吵来吵去就动手,相互打架是常有的事。三打两打,弱者只好撤退,强者便往老家发信息。于是,兄弟、侄子、外甥、女婿、姐夫、小舅子、连襟、亲家、呼啦啦来一帮,帮派由此形成。

对这一点,老板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事,任其折腾。等到帮派形成,队伍才能稳定,干活儿才能顺手。再有,民工出外形影单枝,主观也想有个伴儿,伴儿从何来,当然是乡友亲朋。坊间曾盛传一个经典:出外当小姐的给家乡闺蜜发信息:人傻钱多速来!寥寥六字,言简意骇精辟绝伦!闺蜜闻讯火速动身,小姐也形成了帮派。

这次遇难的姐夫叫夏福,用方言讲就成了瞎虎。

瞎虎兄弟三人同住一村,他是老幺。瞎虎结婚当年,兄弟三人开了家庭会议,中心议题是爹娘由谁赡养。

老大说,以前爹娘都在我那儿,如今也该给你们尽孝机会了。

老二说,爹娘虽说在你那儿,他们的地也是你种的,逢年过节我也没少花销。

很明显,兄长二人是想把爹娘推给瞎虎。

瞎虎眨眨眼睛说,我刚成家,心有余力不足,爹娘到我那儿等于遭罪。

推来推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瞎虎看僵持下去对己不利,灵机一动提出个方案:抓阄。

两个哥哥想了想,原则同意,但有个条件:这次抓阄,履行时间以爹娘故去一人为限。当故去一人时,另一人的赡养要重新抓阄。

提议获得通过,立即进入实施。抓阄材料是两个黄豆一个黑豆。结果老大抓了黑豆。没办法,爹娘原地不动仍在老大处生活。

抓阄不到一年,老娘故去。按照当地习俗,老人去世必须大操大办。不管家庭条件是贫还是富,砸锅卖铁也得办,否则会被戳脊梁,视为不孝子孙。

丧事的规模主人无权决定,均由当地著名阴阳先生主持。哥仨请来先生经过认真掐算,做出如下安排:

一、放哀乐。哀乐大家都知道,无须解释。

二、放哭声。哭声由三兄弟事先录好,按次序播放。

三、放鞭炮。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来人吊唁,至少放一挂鞭。如果是至亲或重要人物,则加大数量,放两挂三挂不等。

四、放烟花。每晚燃放,时辰固定在子夜午时。数量不限,多多益善。

五、放歌曲。当然是纪念性歌曲。播放时间不定,只要哭声一停,就要随时穿插播放,客观上等于是间奏曲。

六、放酒宴。是流水宴,来宾随来随吃,随吃随走,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得间断。

丧事延续七天,程序依次进行,昼夜不停。

当时,瞎虎家后山正修高速公路。公路距他家直线距离不超百米。民工住的工棚位于半山腰,隔音效果极差,扩音器放出的音响撞到山上折进工棚,如同在耳边炸响。白天上工,边听哀乐边挖土方,情绪尚可控制。到了晚上,伴着哀乐刚要入眠,忽然“我的妈呀”一声大哭,有人惊得从铺上蹦起来,随着大声呼叫:

“我的妈呀,受不了哇!——”

可是,受不了也得受。人家几千年传下的习俗,你个外乡人没有发言权。

先是老大哭,接着老二哭,最后瞎虎哭。哭的内容除了“我的妈呀”能听懂,其余一句听不懂。其间还夹杂震耳欲聋鞭炮声,气氛热烈不亚盛大庆典。

折腾到午夜,哭声暂停,开始放烟花。

民工们涌出工棚,免费观看烟花。有好事者,不停地猜着烟花品名,有的说是天女散花,有的说是阿吒闹海,有的说是百鸟朝凤……总之,烟花品种繁多,色彩纷呈。

烟花放完,转入放歌曲程序。

民工们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围着被子,继续听歌。

第一首,《常回家看看》。

有人说,这歌选的好,让死去的人常回家看看,吃个团圆饭,喝点家乡酒,打打小麻将,多美的事。可是,听着听着却感觉不对味儿: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带上爱人,常回家看看。

有人说,常回家看看可以,问题是哪来的孩子?

有人解释:第二句不是有爱人嘛,有爱人自然就有孩子。

又有人说,不对,那边老婆孩子都有,岂不成了天堂!要真那样我也去,正好我还没老婆呢。

倾刻间,工棚里笑翻了天。

(二)

七天丧事完毕,三兄弟履行先前承诺,抓阄决定老爹由谁赡养。

瞎虎拒绝抓阄,理由还是家底薄儿,办丧事他也出了份子,欠了债,没有赡养能力。

当初抓阄是瞎虎出的主意,如今他却出尔反尔,两兄长自然不能苟同。三方相持不下,第一次会谈不欢而散。

晚上回到家,瞎虎和媳妇商量。

听他介绍完情况,媳妇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那不是别人,那是咱爹,养不养还用说么。

瞎虎说,你装什么装,咱爹眼看拿不动腿儿,你愿伺候?

媳妇收起笑容:什么叫装啊,一家人有啥好装的。我的意思是,把爹接来我没意见,我也应该伺候。人都有老的时候,赡养老人天经地义……

没等媳妇说完,瞎虎就急了。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唱高调,要唱高调我比你会,我在这方面是专家级别,你这叫班门弄斧知道不?我告诉你,他们是想把爹推给咱们。咱要接过来,你能受得我还受不得呢。别扯虚的,快点务实吧。

媳妇叹口气,说:赡养老人怎么成了唱高调,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跟你结婚别的我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你会这样子!

瞎虎媳妇纯属是被他忽悠来的。

媳妇爹爹原是村小代课教师。说是村小,其实就是个教学点,只有爹爹一个教师,教七八个学生。后来,年久失修的校舍在一场大雨后倒塌,教学点随之取消,爹爹也结束了教师生涯。尽管如此,老人毕竟在十里八村识文断字。生长在这样家庭,媳妇心气儿自然高一些。加上媳妇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一般小伙儿她根本看不上眼儿。当初瞎虎追她时,她就觉得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主,怎么看都不靠谱。所以,不管瞎虎使用什么手段,她始终没给好脸色。

见到久攻不下,瞎虎改变策略,采取迂回战术:三天两头粘乎爹爹,用他有限的文史知识,今天聊“巴人蜀水”,明天聊“湖广填川”,后天聊“杜甫草堂”,还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三聊两聊把爹爹聊迷糊了。爹爹说,就要他了,总比大字不识只会出苦力的强。

媳妇说,出苦力总能吃上饭,他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能当饭吃么!

爹爹说你知道什么,这叫知识,这叫文化。我这辈子就因为缺少知识,才只当个村小教师,不然早到镇小去了,何至落个老死田园。瞎虎肚里有墨水就比没有强,日后就能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听我的,就这么着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旦嫁给瞎虎,媳妇只好认命。

俩人居家过日子,磕嘴拌舌的小事她都能忍受。唯独让她头疼的,是瞎虎这套花舌子功夫,遇事只会耍嘴皮子,长此下去怎么顶门立户!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赡养老人问题上,他们兄弟如此不孝,这可不是小毛病,而是品质问题。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她心里明白,凭瞎虎的为人,就是把公爹接来,老人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舒坦。

说到想办法,倒是想起一件事。她娘家弟弟最近闹着要出外打工。弟弟身体不好,真要一个人出去,她不放心。如今周边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了,她也有出去闯一闯的念头,可是扔下瞎虎一人在家她又不放心。若是带着瞎虎,又担心他吃不下打工的苦。所以这事一直没和瞎虎说。

见媳妇若有所思,瞎虎知道她有主意了,催促道:有啥办法,快说。

事已至此,媳妇只好说了。媳妇说,我弟弟最近要出外打工,他那病歪歪的体格能行么。

瞎虎立刻来了精神:他要去哪?

媳妇说去大西北,在煤矿上干。五舅已经去了,挣钱比东南沿海还多。

瞎虎说,这样的路子凭啥不去,去,咱们都去。

媳妇瞥他一眼:你能行?

瞎虎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总觉着我不是那块料。这回我非长个志气,让你瞧瞧我这块金子是怎么发光的!另外弟弟身体不好,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赶早不赶晚,夜长梦多,走,天亮就走。

(三)

来到工地,接待他们的是小媳妇的姐夫。为便于区分,姑且把小媳妇的姐夫称为大姐夫。

瞎虎自报家门。大姐夫说,百家姓里没有姓瞎的,你是不是姓夏呀?有身份证么?

瞎虎说,对,是姓瞎,身份证没带来,过后给你补一个。

大姐夫登记了夏虎两个字。瞎虎明明看见了却不说。

时隔不久,身份证寄来了。大姐夫一看说不对,你这不是叫夏福么?

瞎虎说,叫啥无所谓,到月底给钱就行。

外行人或许不解,自己的名字怎么能无所谓呢!其实,民工在外打工,流动性极大。尤其施工行业受工期限制,想干久都不可能。既然干不久,只要每月工资拿到手,是不是实名又有什么关系呢。比如“斌”字,写成“彬”、“宾”、“冰”、“兵”都经常出现,甚至还有名字和身份证不一致的。究其原因,是当初办证用的名字,自己在外擅自给改了。在这种形势下,工友们在一起混个一年半载,闹不清对方真名实姓的现象十分普遍。

上工后,瞎虎和小舅子被安排到井下干活儿。媳妇安排到工地食堂。和她搭档做饭的,恰巧是小媳妇的姐姐。

按理说,这个头开得不错。然而天不遂愿,刚刚干了两个月,瞎虎三口人相继都出了问题。

先说弟弟。弟弟当年十九岁,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用时髦的话说,是典型的帅哥。遗憾的是,帅哥有个骶骨骨裂的先天性毛病,看着好好的人,下雨阴天就疼痛不止。开始谁也没弄清骶骨长在哪,后来四处求医听医生讲,骶骨就是屁股沟上边那块骨头,在娘胎时就有个缝,神仙也治不了,只能靠养。下井是重体力劳动,弟弟哪能吃得消,经常疼得满头冒汗。见他这样,班上的伙计都照顾他,尽量把轻活儿让他干。弟弟偏又要强,觉着自己年轻力壮让人照顾脸面过不去,干活儿下死力气,实在受不住就吃药顶着。可是,他可以顶着,姐姐却受不住了。看着下班爬在铺上翻来覆去的弟弟,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瞎虎媳妇说,小弟,听姐的,钱不是一天挣的,身体才是本钱。你先回家养一段,有我和你姐夫在,你啥时想来都行。

弟弟开始不同意,可身体却不为他做主,病情越发严重,不久走路都成了问题。无奈之下,只好听姐姐安排,先回家疗养。

弟弟回去了,瞎虎又出了问题。

瞎虎和小舅子在一个班,本意是能照顾一下妻弟。没成想,别说照顾人家,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在井下工作面,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扎撒两只手游游逛逛无所事事。别看手闲着,嘴却不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侃神聊。

伙计们都看出来了,瞎虎这是懒汉一个呀!

伙计们说,我们是靠出力吃饭的。瞎虎这家伙整天花说柳说,像个算命先生,根本不是出力的料。他小舅子有病我们可以照顾,他年轻力壮的我们凭啥养着。

月底开工资,瞎虎比别人少开二百八。他找到负责算工资的大姐夫。大姐夫说,这事跟我说不着。咱们是计件工资,个人工资由班组计算,到我这儿只是算总帐。

瞎虎找到班长。班长说,这还用问么,给你这些已经是照顾了。你要嫌挣的少,就到别的班组去,我这个班不养大爷。

第二个月,瞎虎被调到另个班组。到月底,他比别人少开三百多。他又去找班长。班长说,你去别的班组吧,别的班挣得比这多。

瞎虎说,你啥意思?

班长说,我这里池水太浅,养不下你这条大鱼。

第三个班的班长听说他要来,立刻封了门儿。说,一条鱼能腥一锅汤,我宁可班长不干,也不要这条臭鱼。

第三个月,瞎虎闲了起来,成了待岗职工。

媳妇心里清楚,瞎虎这叫原形毕露。她劝瞎虎,说,你这块金子得发光啊,再不发光就来不及啦!

瞎虎说,我是想发光,可啥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三样一样都不占,我想发也发不出来呀!

媳妇说,那就等着吧。我估计,这三样没等到一样,咱就卷铺盖回家了。

瞎虎嘿嘿笑着说,哪能呢,再等等,说不定哪时天老爷一开眼,我就大展宏图了。

媳妇苦笑着摇摇头。她知道,工地上是真刀真枪。瞎虎那套只说不练的嘴皮子功夫,在家可以顶一阵儿,到这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最终的结果只能被淘汰。

怎么办?就在媳妇焦虑不安之际,自己这边又出了问题。

(四)

井下是三班倒作业,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一天要开六次饭。有时为了抢进度,分成四班作业,要开八次饭。虽说每餐只有十多个人,又是大锅饭菜,但由于不分昼夜次数频繁,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如果仅仅是这些,对家务好手的两个农家女还能应付。问题是出在与小媳妇姐姐的配合上。

小媳妇姐姐是陕西人。陕西主要吃面食,做法也多种多样:馍馍、花卷、烙饼、拉面、调着花样做。

而瞎虎媳妇是四川人。四川主食吃米饭,压根不吃面食,更不用说什么花样了。

在副食的吃法上也大相径庭。别的地方菜里放辣子,不过是调味而已,而且该放的放,不该放的不放。四川菜正相反,通红的干辣椒面子,逢菜必放,甚至菜汤里也成把的放,把菜汤弄得红通通的,像一盆新杀的猪血。

这样的菜,外地人不用吃,看着都舌头发麻!

民工们来自天南海北,辽阔地域造就饮食习惯千差万别,这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谁不想自己亲人吃个可口,何况饭后还要从事重体力劳动。于是俩个女人叫上了劲,你要这么做,她要那么做,你说她做的没法吃,她说你做的吃不下。加上各自老乡在后面推波助澜,这个饭是没法做了。

在斗法上,瞎虎媳妇明显处于劣势。

与她搭裆的小媳妇姐姐来得早,本来就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心态。加上自己男人是副队长,便想当然把自己摆在领导地位,说话做事明显带着几分硬气。

除了这些,还有一层心照不宣的因素:小媳妇姐姐个子小,腿有点不顺溜儿,就是俗称的罗圈儿腿,尽管不太严重,毕竟形象欠佳。相形之下,瞎虎媳妇个头脸盘身段样样出类拔萃,俩人站在一起就是白天鹅和丑小鸭!忌妒是女人的天性,小媳妇姐姐总是憋股气,又说不出口,自然撒到工作上。在有人看来,好多女人打架的原因让人啼笑皆非,多大个事啊,不值得嘛!其实他是不了解女人,他看的只是表面现象,而表面现象不过是个载体,深层次原因是拿不到台面上的。

见她们闹得不可开交,小媳妇很是郁闷。

平时,小媳妇特崇拜瞎虎媳妇。瞎虎媳妇不仅长得漂亮气质非凡,有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儿,而且说话办事果断利索,这一点和自己男人很相似。当初如果不是男人顶住压力伸手相助,自己怎么会有今天。所以从她这个角度看,姐姐做得有些过分。

碍于身份,她不便多说,只好劝慰姐姐:

“姐,算了,别闹了,不就是做个饭么,犯不上生那个气。”

姐姐一听就火了,训斥道: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这是简单地做个饭么,这是身份问题。我要被她欺负住,你姐夫面子往哪搁!”你看,她把事儿扯复杂了。

见姐姐这个样子,小媳妇又找到瞎虎媳妇,陪着笑脸儿,细声细语:

“瞎嫂,别怪我多嘴,我姐姐在家主事惯了,到哪都想主事。别和她一般见识,你就让让她吧。”

瞎虎媳妇笑了,笑得甜甜的。她拍拍小媳妇脸蛋儿,柔声说:

“妹子,你好可爱,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可是你不懂,这不仅是做饭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见小媳妇没听明白,瞎虎媳妇进一步补充:

“我知道你姐姐在家是主事的,可我在家是当家的。当家的要是垮了,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说得小媳妇心头一颤,脸都吓白了。

不过,别看瞎虎媳妇嘴上不服输,心里却清楚,这样闹下去迟早会崩盘。凭小媳妇姐夫的身份,到时想让老板向着自己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旦站不住脚,瞎虎也就完了,弟弟也别想回来,那是全线溃退的后果。对这个后果,她心有不甘。大西北地广人稀,相对人烟稠密的东南沿海,挣钱相对容易些。如今找个挣钱地方不容易,三个人大老远地折腾来,岂能轻易撤退!

她开始动脑筋了。

(五)

在工地上,虽说小媳妇姐夫是副队长,但上面还有正队长林兆皇。老板常年不在工地,林兆皇是老板花高薪聘来的大把儿,在工地是说一不二的太上皇。别看小小不严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但真要问起来也是绝对说了算。所以,要制倒对手,希望就得寄托在林兆皇身上。攻下林兆皇这座堡垒,胜利就有了把握。

怎么攻呢?瞎虎媳妇想了许多办法,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她知道,林兆皇为人正直,不贪小。不像某些工地上的头头,动不动就从工人身上刮油。若给他送点东西或请吃请喝,他既不感兴趣,也不起啥作用。另外,林兆皇作风正派,对工地上的女人从不动手动脚,更没有某些工头那些吃喝嫖赌的恶习。更重要的是,他那位渔家夫人垂帘听政不离左右,林兆皇对她惟命是从。哪个女人想打林兆皇的主意,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但瞎虎媳妇也知道,天下没有不贪腥的猫。凭她的姿色容貌气质神韵,只要选准时机略施手段,放倒林兆皇并非难事。只是她不愿用那种下贱手段。这是自身素质问题,她从骨子里就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山重水复疑无路?非也。

瞎虎媳妇是何等人士,这点事还难不倒她。她觉得,违背原则的事不可为之,但打打擦边球总是可以的。眼前最要紧的不是战略问题,而是战术问题。人是感情动物,只要在情字上点准穴位,任何人都会开窍。

经过深思熟虑,一个缜密方案很快形成。

必须承认,瞎虎媳妇选择的时机,才真叫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雪纷飞,气温骤降。通往工地的外线电源出现故障,需雪过天晴供电局来人检修。无奈之下,工程只好暂停。这种情况对终日劳作的民工不亚于盛大节日,人们成帮结伙聚在火炉旁,弄点花生米豆腐干等下酒小菜,喝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这天林夫人带车进城采购,大雪阻路无法返回,需明日雪过天晴才能回来。

说直白些,林兆皇今晚是单身。

这种喝酒不是有组织的聚餐,而是小单位自发进行,四川帮、陕西帮,河南帮,甘肃帮各成酒宴。剩下贵州青海宁夏的几个散兵游勇,也挤到平日要好的班组凑热闹。菜不在好,有酒就行,雪助酒兴,酒助人兴,但凡喝起,一时半会儿停不下。

林兆皇的酒是串着喝的。东屋喝一杯,西屋喝两杯。他酒量不大,可今天的酒他必须喝。因为他知道,不喝伙计们绝不会放过他,莫不如主动上门弄个大家乐,也不失沟通感情的最佳时机。

夜半时分,高潮已过,人们都已醉意阑珊。酒量小的,不管谁的铺,倒头便睡;酒量大的,余兴未尽,撑着继续喝。此时,全工地最清醒的无疑是瞎虎媳妇。在一个班组的酒场上,她和林兆皇连干三杯,装作醉酒样子,腰肢婀娜面若桃花,情不自禁举起了兰花指。那神态,那身形,博得一阵阵狂呼乱叫。人们不知道,在老家,瞎虎媳妇一斤白酒进肚,行走如飞一切正常,这几杯酒对她不过小菜一碟。女人喝酒不在酒,在于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点瞎虎媳妇处理得天衣无缝。放下酒杯,她以食堂大师傅身份,在各个酒场出出进进,一边问候谁需要什么,一边观察形势动态,见事情都按预想进行,心里越发有了底。

此时,瞎虎已倒下了。

按理说,这种场合,这种机会,正是瞎虎神聊胡侃的用武之地。可惜他酒量不行,别人还没怎么着,他先趴下了。

把瞎虎搀回屋放到床上,盖上被子,看着他鼾声如雷。瞎虎媳妇悄悄走出去,站在墙角阴影里,观察整个工地动静。

风停了,雪还在下。没有月亮,苍茫大地一片静寂。只有成片成朵的雪花扑扑楞楞滚下来,砸到原有雪面上,发出扑扑的响声。时辰已到凌晨两点,酒宴也进入了尾声。该倒的倒了,不该倒的也倒了,一切终于平寂下来。林兆皇踉踉跄跄往自己的房里走,迈上门外不远的小坡时,脚下一滑正要摔倒,瞎虎媳妇恰到好处上前搀住,低声却不失温柔:

“林大哥,怎么着,嫂子一天不在家就不行啦!”

林兆皇依偎着女人柔软温香的身体,想到刚才拼酒时瞎虎媳妇的万种风情,一股久违的柔润漫上心头。这种既熟悉又陌生,既诱惑又剌激的感觉,在夫人身上是找不到的。他情不自禁地说:

“谁说我不、不行了?”

瞎虎媳妇妩媚一笑,凑近林兆皇耳边,细语莺声: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不服不行……”林兆皇哈哈大笑。说完,干脆靠在瞎虎媳妇身上,放肆地摸一下女人脸蛋。

“嗯——”

瞎虎媳妇发出一声难以抗拒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酥酥的,粘粘的……林兆皇顿觉心头发颤,浑身发软,越发醉了!

平时,井上井下事情不断,每天晚上都得让电话叫醒多次,林兆皇忙啊,所以也就没闲心注意身边的女人们。今天不同了,今天偶尔放松一下,又喝了酒,零距离接触瞎虎媳妇这仪态万方的尤物,突然发觉她太迷人了,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所谓坐怀不乱,要看处于什么条件,条件一旦具备,神鬼挡不住。不然怎么会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箴言呢!

这就样,林兆皇和瞎虎媳妇半真半假搂搂抱抱挪进房里,由着瞎虎媳妇把他放倒床上,又接过递上的水杯咕嘟嘟一饮而尽。这一搀一放一接一送之间,分明触到了女人某个柔软部位,情不自禁多动了几下……

——一觉醒来,天色微明。四周静悄悄的。雪已停了,天光裹着雪光从玻璃窗挤进来,静谧又温馨。室内门窗紧闭,炉火正旺,屋子里温暖如春。林兆皇揉揉眼睛,猛然发现,身边夫人的位置,竟背朝他躺着个合衣而卧的女人!

见他醒了,女人麻溜儿坐起,背对他整理一下头发,一声不吭,悄然离去。尽管没看到女人的脸,但是,看体态身段,无疑是瞎虎媳妇。林兆皇顿时傻了,朦胧中想起昨晚的事儿,显然俩人已同居一床,同过一夜!不同的是,瞎虎媳妇穿戴整齐,而被窝里的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

(六)

林兆皇再次揉揉眼睛,彻底醒了。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只是,这错误究竟犯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清。

供电恢复,一切走上正轨,林兆皇又忙碌起来。然而不管怎么忙,心里总有个兔子蹦个不停。每当碰到瞎虎媳妇,那兔子就蹦得格外欢畅,仿佛要跳出胸腔。

瞎虎媳妇依然如故,大大方方迎上前,笑咪咪地打招呼:“林队,忙着呢?”

林兆皇顿时手足无措,嘴上应着:忙、忙、忙……避之不及地转身离去。

林兆皇当年三十九岁。他和鱼家夫人是初婚,通过别人介绍,时隔几个月就成了亲。俩人婚前没见过几次面。直白一点说,林兆皇婚前没谈过恋受,也没碰过女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处男。洞房花烛夜,他懵头懵脑慌乱至极,是在夫人引导下才办成了事。开始时,夫人有些不解:如今还有这样的男人么?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林兆皇在男女方面的循规蹈矩,夫人开始相信,谁都可以出轨,唯独自己的男人是可以信赖的。

这件事,对瞎虎媳妇也带来了醒悟。以前,只知道林兆皇不是好色之徒。通过那一晚的接触和过后林兆皇的反应,分明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是心底无邪的正经人,是靠得住的好男人!每当遇到林兆皇,看到他张慌失措的样子,瞎虎媳妇不禁有些内疚,自己做得是不是有些过份了?但事情已经按照她的计划圆满完成,想什么都是白搭,只是增加了对林兆皇的敬重。

瞎虎在工地上无所事事,走东家,串西家,嘴上不停地瞎侃神聊。民工们没人对那些文史掌故感兴趣,他们热心的是奇闻轶事,巷议街谈,间或带点荤的更好。瞎虎看准这一点,适时改成聊狐仙。他看过《聊斋》,里面都是狐狸变美女纠缠男人的事,迷人又剌激。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头几天人们还饶有兴趣听他神聊,没过几天就烦了。一方面是没了新鲜感,更主要是人家还要上班,要抓紧时间休息,谁有那么多闲功夫陪他这个浪荡游民。

瞎虎很快没了胡说八道的市场。人一旦没了精神寄托,萎靡不振是必然的。精神上的颓废,也势必让他破罐子破摔。瞎虎早上起床睁开眼睛,不知道干啥才好,整天蓬头垢面,东游西逛,无所事事。

就在这时,瞎虎小舅子回来了。

小舅子回家打针吃药休息了一段,觉着恢复差不多了,便急着往回赶。在家这段时间有人给他提了亲,女方和他同龄,见了几次面,双方感觉不错,有意把事儿定下来。办这事没钱怎么行。小舅子急了,对女方说,咱们还年轻,容我出去干两年,挣了钱再定这事儿。

回到工地,他的岗位已被人顶替。待分配期间,瞎虎和小舅子双双成了待岗人员。

林兆皇岂能不知,一家有两个男人在工地待岗,无论如何都不是正常现象。时间久了被老板知道,该如何解释?工地不是福利院,尤其私人老板,一切都是讲效益的。离开经济效益,说什么都是牙外话。林兆皇更知道,为这事儿,瞎虎媳妇早晚会找上门来。自从那次雪夜艳事,他对人家不是一般的愧疚。他岂能不知,那一晚上如果没有瞎虎媳妇生炉加火盖被关窗,他的房里会变成冰窖,他也得冻成冰棍!人家好心照顾他,他却借酒遮脸儿吃人家豆腐,而且还脱得精光……

林兆皇喜欢裸睡,是经过长期实践养成的,觉得那样睡觉舒服解乏。开始夫人不太习惯,觉着毕竟是在工地,没必要大动干戈。可林兆皇习惯成自然,几乎是下意识动作,一脱就脱个精光。时间久了,想到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夫人也就默许了。

可这次,身边的女人不是夫人……

林兆皇是过来人,焉能不知酒后乱性的道理,天知道他还做了些什么,酒后无德酒后无德呀!他悔恨得直拍脑袋。事糙理不糙,人家凭什么照顾他,又凭什么让他占便宜,其中缘由不是明摆着么。林兆皇思索再三,觉得不论怎么讲,自己都应该采取主动。

可是,涉及到具体问题,林兆皇又为难了。

瞎虎和小舅子一懒一病,都不是正常人。按常理,照顾一下病人情有可原,关键瞎虎是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儿,凭啥也得照顾?如果不照顾,又没有一个班组接纳他,时间长了只有打道回府。瞎虎一走,媳妇肯定也得走,如果那样,林兆皇又觉着舍不得。尽管他见到瞎虎媳妇还是躲躲闪闪,但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无时不在想着她,想那风雪之夜荡人魂魄的温柔浪漫,甚至隐隐期盼另一个风雪之夜早日到来。

怎么办?林兆皇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不能让瞎虎媳妇走,这是大局。

于是,瞎虎和小舅子很快上班了。他俩不属于任何一个班组,而是另立门户:杂工班。

顾名思义,杂工就是干杂活儿。开开水泵,平平场地,下雪了扫扫雪,下雨了修修路。井下若有调运材料清理杂物的活儿,俩人也可以下井。没有硬性指标,时间自行掌握。这些活儿以前各班组捎带就干了,顶多额外给一点加班费,完全不必安排专人,可现在……一夜之间,瞎虎成了事实上的班长。

人们不免疑惑:论能力,瞎虎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论关系,瞎虎三口人和林兆皇八竿子打不着。而且瞎虎媳妇和副队长夫人还在打着马拉松战争……

但,疑惑也好,猜测也罢,杂工班正式成立并履行职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存在决定意识,存在就是合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慢慢的,人们的疑惑逐渐淡化,开始接受这一现实。这回瞎虎更有吹的了,人前背后腰板拔得笔直,摆出一副领导者姿态,说话味儿都变了。有人和他打趣:

“瞎班长,行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瞎虎鼻子一哼:

“怎么着,不服啊?我早说过,是金子总会发光!”

毫无疑问,瞎虎媳妇的工作也开始走上正轨。以前做饭总得忌讳小媳妇姐姐的意见。如今她像换了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象没有小媳妇姐姐这个人。加上天生魔鬼身材,随便找件花衣裳穿上,走起路来风摆柳,晃得小媳妇姐姐倒吸一口凉气。

小媳妇姐姐强压怒火没有发作,回到家和大姐夫说:

“这是怎么啦,怎么一下子变天啦?!”

大姐夫也觉得蹊跷。瞎虎三口人一步登天,其缘由他这个副队长竟毫不知晓,这不是林兆皇的做事风格啊!但他没吭声。毕竟在外闯荡多年,经验告诉他,每遇重大问题一定要慎言。他知道,别看自己和老板关系不错,但和林兆皇相比还差得远哩。在老板那里,林兆皇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一旦惹恼了人家,不但于事无补,自己的饭碗都未必保住。他劝慰媳妇:

“算了,不操那个心,咱井水不犯河水,端好自己的饭碗就行了。”

话虽这么说,大姐夫毕竟是队领导,嘴上不说,内心却怎么也转不过弯儿。林兆皇不是专横跋扈的人,他做的事情如此反常,其中必有缘由。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解开这个迷。

(七)

首先当然要从男女情事上着手,这是男人的软肋。

说到男女情事,有人做过精辟分析:一有权,二有钱,三有闲。林兆皇即有权又有钱,只是没有闲。大姐夫是过来人,焉能不懂这里的学问。大姐夫分析,所谓闲,是以长期厮混为背景。而男女想办真事儿,完全可以见缝插针,倘若以次数计算,是用不多长时间的。当然他也承认,在这以前,林兆皇和瞎虎媳妇接触极少,即或见面只是点头而过,看不出任何蛛丝蚂迹。如今有了这事,大姐夫多了个心眼儿,专找瞎虎下井时观察林兆皇行动,尤其瞎虎夜班下井后,大姐夫常躲在墙角黑影里,眼睛瞄着瞎虎房门,就等林兆皇现身。可惜等了半个多月,林兆皇一次都没去。有几次,眼看林兆皇朝瞎虎家走去,却穿门而过……

大姐夫百思不得其解,纠结得很。

可惜,没等大姐夫纠结多久,那件惊天动地的事故就发生了。瞎虎和小舅子恰巧都在井下,双双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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