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真的这么说?——读《孔子原来这么说》
推前记:今天课后,有一个学生问我,《论语·乡党》中“寝不尸,居不客”,有学者根据早期甲骨文和金文中“尸”字,是人箕踞而坐的象形,因此应当“寝不尸”应该解释为“睡觉的时候姿势不粗鲁乖张”,而并非传统所说的“睡觉的时候不应该像尸体那样仰卧”(古今《论语》注本,一般注“尸”为尸体。)这位学生问我,这种解释是否能够成立。我回答她说:“尽管古文字中”尸”有“箕踞”之义,但是我们要注意,在孔子的时代,“尸”却并没有这个意思,(查了《王力古汉语字典》,“尸”字的义项中并没有“箕踞”这一义,可见早期“尸”字中“箕踞”的这个义项,在后世已经失传了。)因此,不管是孔子,或者是记录《论语》的孔门后学,都不会想到“尸”有“箕踞”的意思,还是应该按照传统的旧说来解释,而不应该根据古文字中的考证来推翻旧说。我突然想到之前写过的这篇文章,这位作者也是根据古文字中“朋”字有“钱币”的意思,(“朋”字的形状是两串贝壳,而贝壳是远古时期的货币。)就将《论语》中的“有朋自远方来”解释为“有钱从远方来”。这明显是不通的,因为在孔子的时代,“朋”字的“钱币”这个义项,已经不为人所知了。由此可见,在运用新出的古文字方面的材料,来阐释古籍,应该慎之又慎,至少要充分考虑到语言的时代性问题,对于某些新出的义项,应该多想一想:该时代的人,或该书的作者,是否有可能知道这种新出的义项。
最近在教学生读《论语》,对于一些跟《论语》解读有关的书往往会随手翻阅。今天看到一本《孔子原来这么说》,这题目足够引人注意,我就翻开,看看孔子到底原来怎么说。
看了目录,大概知道这是一本类似《论语》创解的书,即对于《论语》中一些历来相传比较难以解释通顺的章节提出自己独特的看法。目录中有“学而时习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无友不如己者”等章的解释,因为这三章我也有兴趣,因此就先看。一看之下,果然见解非常之独到,独到到只能用当下流行的网络语言“奇葩”这个词来形容。且看“学而时习之”这一章的讲解: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作者十分博学,旁征博引,前后共写了20来页,近2万字。其间的正论、反驳太过烦琐,干脆直接抄录他的正解吧:
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作为民办学校的教师,在做教育、教化工作的同时,可以不断复习已学到的东西,这样的工作不是很愉快的吗?有人持币从远方前来拜师求学,是对我们价值的肯定,这不是太让人高兴了吗?这样,别人不赏识、选拔我们,我们也不会烦恼,不是可以像贵族一样不依附于人,保持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吗?”
作者认为余英时先生对先秦时期中国士文化的分析还不够到位,应该用“师文化”来概括。他认为:“'士’,作为四民之一,在孔子之前早就存在了,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文化心态也早就形成了。而'师’与'师文化’,则是孔子首先提出的,也是他以一生的努力、实践来确立的。官办学校里也有'师’,但这'师’是由贵族来担任的,或由官方聘任的,就是吃皇粮的,所以还是依附性的。而孔子身体力行的'师’,民办学校的'师’,要确立的'师’的概念,是独立性的。这个'师’是个全新的概念。”(第11页)
有了这个先行的概念,又因为早期的“学”这个字的确兼有“教”的意思,作者就把整部《论语》中的“学”字,大部分都解释成了“教”,“学而优则仕”变成了“教而优则仕”(教书教好了就可以当官?)“仕而优则学”就变成了“仕而优则教”,但若说官做好了就可以去当老师,显然并无此理,于是作者这回就把“教”解释成了“教化”,说是“做官优秀的要抓教化”。当然,首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在作者那里,就自然而然地解释成了“教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了。“作为民办学校的教师,在做教育、教化工作的同时,可以不断复习已学到的东西,这样的工作不是很愉快的吗?”
看来在作者眼里,孔子办的不仅是民办学校,而且还是民办师范学校!培养学生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日后教书赚钱。如此看来,孔子所说的“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这个“学”也应该是“教”了,那么在作者看来,孔子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名人民教师了!只是我有个疑问,既然从小就立志当一个民办教师,为什么他老人家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传道授业解惑赚钱,却要到了晚年还带着一大帮学生去周游列国呢?难道是为了扩大生源,或者做国际巡回讲学?
既然事关民办教师与民办学校,就不能不涉及到学费问题。因此底下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作者也一扫依傍,将“朋”解释为“币”,(查《汉语大字典》,“朋”的原义是一种货币单位),当然,“币”没有脚,不能自行从远方来,于是就解释成持币的人,这在古文中却倒也有此用法,不过我仍然有疑问:孔子不是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么?孔门的学费很微薄,只要送十条干肉,意思意思,表示尊师的礼节,也就行了,怎么在作者这里,就变成收现金了呢?另外,看到有人大老远“持币”来求学,就乐不可支,而且还绘声绘色,对着弟子们直言“不亦乐乎!”这会不会太俗了?
当然,作者是并不这么认为的,因为在他看来,孔子教书收钱当然不是为了发财致富,而是为了打下经济基础,以“保持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因此,“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的“知”,就被辗转解释成了“赏识、选拔”,而“君子”一词,也从一向所认为的“有道德的人”变成了“贵族”。(按:《论语》中“君子”一词既可指出身高贵的人,即贵族,也可以指道德高尚的人,历来的注释家此处都讲成道德高尚的人,绝无异词。)
不可否认,作者的解释还是有着坚强的语言学基础作为支撑的,因为“学”的确有“教”的意思,而“朋”的原义也的确是一种货币单位,可以指代货币。但是孔子的原义真的就是这样的吗?孔子被后世尊为“至圣先师”,他也绝对称得上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教育家,但这一切其实都是偶然的,或者说是不得已的。孔子的宏愿是效仿周公制礼作乐,恢复周朝的礼制,并辅佐君主,治理好天下。若非世道大乱,主张不行,他怎么可能彻底甘心,在家聚徒讲学、宣扬儒家之道呢?何况就算是收徒讲学,他要培养的,也绝对不是纯粹的教育人才,而主要是政治人才。孔子想培养的,是道德高尚的君子,为民谋福的官员,而绝非教书育人的教师!
因此,作者对于这一章的讲解,貌似创见,新人耳目,而且也不乏严密的学术举例与论证,但却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其他如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断成“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将“无友不如己者”的“如”解释为“宜”,也都有类似的弊病,至于书中对其他章节的“创解”,我想就不值得再浪费时间去看去说了。
附记:写完此文,从网络上找到一篇文章,叫做《焉能如此解“女子”》,作者是邱鸣皋,最后一段说得很好,不妨复制于下:
经典的某些旧注不是不可以“颠覆”的,但必须“颠”得信而有征,否则,只靠凭空猜度,信口雌黄,旧注“颠覆”不了,反而“颠覆”了自己。面对愈出愈多、愈出愈奇的“新解”、“新译”、“颠覆”、“揭秘”之类,不禁令人想到:国学热,要的是实热,怕的是虚热、邪热,而后者多了,足以断送“国学”!
注:本文附录于拙著《论语择善》一书末尾(九州出版社,2014年8月版)。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