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 | 合约的一般理论(下)
第四节:从合约结构看外部性理论的无知
关于「外部性」的问题,其实我们原来就讲过,这里有一些重复,但我们还是快速地把一些知识点过一遍,这样学习整个第四卷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复习和融会贯通的机会。
我们去菜市场买菜,黄瓜两块钱一斤,来一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最典型的市场交易,有合约吗?有的。有隐形的合约,没有落字到纸而已。最基本的合约是信任二字,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合约只有一个价一个量,而且是没有结构的。
只有一个价格和对应的一个量的合约没有结构,合约就是不言自明的交易,这里有合约,但也同时是传统经济学忽略了的地方。
一方面,传统的分析假设物品或服务都有一个市场价格。我们学习到今天已经明确,享受不给钱,就是耍流氓。要获得稀缺物品,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既可以以市场价格的方式体现,也不一定完全以价格的形式体现。市场价格的出现,需要市场的存在,只有在市场上相互竞争才能使价格得以呈现。
另一方面,传统分析忽视了很多带有结构性的合约,也就是很多交易并不是简单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由复杂的和约束组成。比如最常见的合同,无论是租赁合同还是劳动合同,或者是投资协议,等等都有复杂的合约结构。
对于这些合约的一般化理解,可以说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出现了,但是是以风俗礼仪、道德宗教的形成出现,约束合约双方,协助界定双方需要履行的责任。
前面讲过,张五常教授认为,或明或暗,或自愿或强迫,都意味着互相同意的约束,都意味着同意互相交换一些权利的安排。这点我们表示怀疑,因为强迫交易无法带来双方都有利的逻辑推论,以此扩展也就如沙滩累卵。
当然,我们说风俗礼仪等文化发展带来的习惯或局限,补充着市场,这是对的。经济学探究的是关于人的行为规律,并不止于单纯的市场有价交易,而是分析人们在不同的局限条件下所作出的选择和行动,所以风俗礼仪、社会政治,都在经济学的研究范畴之内。
第五节:履行定律与选量作价
履行定律的内容前面也讲过,说的是被量度而作价的那个量,出售者更倾向于履行合约,其监察费用(也就是监督费用)因而会下降;而没有被量度作价的那些量,出售者倾向于不履行合约,其监察费用因而会上升。
这个道理很简单,比较难也比较有趣的是,市场上买一个东西,我们会选哪个量来作价?比如买水果,一般是论重量对吧?但也有论「个」来卖的,还有农产品的期货市场,那可能就是论「一手」来交易。比如钻石,也会论重量,但还要看成色、切工等等。
这里张五常教授给出了几个点来考察这个问题:
第一,是从量度费用最低的角度来看。比如钻石,有重量、切工、色泽、纯度等四个角度来衡量,如果钻石与钻石之间这四个比例是基本恒定的,那就简单了,看重量就是了,谁重谁贵。因为这样量度最简单最直接,费用最低。
第二,如果物品的不同的「量」的比率不变,为了进一步节省量度的费用,我们还可能再选一个委托量来作价,而这个委托量本身可能毫无价值。比如买一瓶药,我们要买的是里边的药,以前在农村的卫生室是几片几片的拿药的,现在我们买药通常就是一盒或者一瓶,这就是委托量。
第三,是雇佣员工或劳动力,我们要的是出活,但却要以时间来给工资,月薪或年薪。用月薪或年薪来计算,这样来计算方便,发钱方便,做账也方便,但员工的产出数量和质量到底怎么样,就很难说了。所以会有很多的补充合约,就是内部的奖惩制度,奖金、分红等等。
第四,作价的那个量的选择,对物品或生产要素的用途要有广泛的概括性的,这也是一个考量之一。为什么用时间来计算工资比较普及,不仅是因为量度时间的费用低,而且时间对被雇佣的人的产出活动是有广泛的概括性的,所以老板就会选择用时间来作价,但是除了考察时间之外,加上一些其他的考察项目。这也就解释了,越是高层的领导干部,越是不一定按点打卡到办公室,而是要看实际业绩。
第六节:按件数算工资与收入分配
传统的效率工资理论,鲁宾逊夫人的解释是同工同酬,效率高一倍,工资也高一倍。但张五常教授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效率高一倍的那个人,收入应该高不止一倍,这就是这一节的主要观点,那为什么呢?
因为产量比率与工资比率要分离,生产力较高的员工会获得配置质量较高的机器设备,而在一段指定时间内员工的产量超过了一个数,还会获得额外奖金。
进一步问,为什么要给生产效率高的员工配好的机器呢?很常识的回答:好马配好鞍,好车配风帆。老板要追求的是整个生意租值的最大化,而不是一个平均的效率工资。
计件工资曾经在美国流行,也曾经在我们国家流行,应该说计件加奖金,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率的激励方式。市场会选择最有效率的方式,但政府则未必,美国政府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罗斯福执政时期推行最低工资,计件工资就遭到淘汰。中国劳动法的出台,高举保护劳动者的大旗,实际上也破坏了很多原本有效率的做法。
第七节:小费的变化
小费的三个英文表达:cumshaw、gratuity 和 tips。小费有三类:自愿、强迫和竞投。自愿有点像打赏,强迫有点像付费才能看,而竞投呢,有点像混沌研习社的玩法,听课,然后打赏额度前十名的现场观众有机会和嘉宾共进晚餐。
张教授举的例子,主要是因为有价格管制,造成了司机拒载,但你加个价格竞投,就像你用滴滴出行的时候可以加价是一样的。互联网技术提供的便利,但最底层的还是对人性、对市场规律的把握。
所以,当你没学经济学的时候,可能对加价行为有怨言,但当你知道了经济规律和真相之后,你会心情愉快的掏钱买便利。甚至你有足够的市场敏锐度,把握住人性的规律之后,可以发现商机。
咱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是没有小费习惯的,也不知道洋人们什么时候惯出来的这毛病,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大家自己看看吧,感兴趣可以讨论一下。有出国旅行的朋友,也可以谈谈给小费的感受。
第八节:交易费用与市场分离
前面我们提到过一次,张五常教授的逻辑往前走一步,差不多就接近「无政资」的思想了。这里张教授讲到,「没有政府干预,言而有信的市场交易有风俗礼仪的支持。风俗礼仪也界定土地与劳动力皆为个别农户所有。」
这个说法并不是空口无凭,也不是历史上才有,就是在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大量存在,只是我们不曾注意过。前年的时候,我曾在农村老家实实在在地参与了一次农村的宅基地流转。
这次宅基地的买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过程是不签合同的。需要的是,两个“中人”,一个“代字”。“中人”负责给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撮合价格;“代字”负责起草文书,也就是字据或契约;而买卖双方连字都不用签,若非我的坚持,按照传统和惯例,连手印都是不用按的。
而这场交易的“中介费”就是一桌酒,酒桌上买方把钱交由中人,中人过数后交由卖方,然后买方从代字那里拿到文书,交易完成。土地没有在村上或者任何一个国家行政部门登记造册,但就这样,一桩土地买卖完成了流转。我问作为中人之一,“不需要签合同吗?”回答说不用,农村就是这样行事的。然后举了一个似浅实深的例子:“我买了你的地,在上面盖了房子,如果你后来不承认卖给我,那为什么当初允许我盖房子?”
这就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市场,是受风俗礼仪的支持的,整个过程并没有经过有关部门,走那么繁琐的程序。界定产权的风俗礼仪要付出培养文化与教导后辈的费用,竞争议价有信息费用,这些就是制度费用或者叫交易费用了。
有三点要注意:
其一,市场交换可以看成是购买物品本身,也可以看作是购买土地与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贡献,两者是一样的。
其二,换个角度,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是同一个市场,分不开。
其三,物品的交换价格,一方面代表着各家各户的收入分配,另一方面是指导各家各户的资源或生产要素的使用。这就是价格的双重作用:决定各家各户的收入,传达资源使用的信息。没有政府指导,换作价格指导,这就是亚当·斯密说的「无形之手」。但我们要把制度费用或者交易费用引进来,解释力才更强大。
陶渊明的那篇《桃花源记》,写得十分优美,当年是要求背诵的名篇之一。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居民甚至“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渔民告知外部世界发生的战乱,“皆叹惋”。
不过,如果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诠释,解读的方向可以有两个,结论却大有不同:其一,是桃花源村是村小民寡,是一个没有工商业的农耕社会,物质条件贫瘠,与外界没有任何交通、资讯以及商品上的流通往来,因此经济和文化发展彻底停滞。陶渊明的向往,有点像今天城里人对农村「田园生活」的向往,仅仅是一种空洞的想象和愿望。
另外一个角度,是陶渊明的描写来自生活,高于生活,并不完全是空想,而是有了一定的真实世界的观察,然后把他不认可不喜欢的那部分删除,保留下美好的回忆供后人瞻仰。这个角度,则更像今天的「无政资」的主张。但也有不同,「无政资」并不主张封闭,而是鼓励开放和交流,鼓励贸易和发展。
两个角度供大家参考,哪个角度更有说服力,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考证来研究一下,如果谁有兴趣的话。
然后我们再来看下穿珠子的例子,穿珠子都是按计件工资来算的,就算是经理人也不过是在中间赚点差价或者佣金。这里产品市场就是生产要素市场,两者分不开,假如政府管制计件工资,实际上就等于对产品实行了价格管制。
有意思的是,管制并没有出现,因为穿珠子的人和那些没什么本事的经理人,都没有什么可以榨取的租值,人家官老爷对你们没兴趣。所以这里也要看到,管制的本质实际上是掠夺,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和桃花源的故事相比,穿珠子这个行业有两个重要的变化:
其一,是有形之手出现了:经理人的这个职业,是为了减少信息费用而出现的,在价格指导资源使用和收入分配的同时,增加一个经理人的指导。
其二,是市场也开始有了分离: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暂时还没有分离,但穿珠子的劳动力和经理人之间是一个市场,经理人与出口商之间就是另外一个市场,市场与市场之间产生了分离。生产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可以是同一个市场,没有分别,但产品本身还是可以有几个层面的市场。
亚当·斯密对于市场分工合作的考察,惊为天人,使经济学成为一门显学、一个学科,但他的确没有讨论合约在分工中的作用,是计件,算时间,还是分成等等,合约一定有,但斯密并未论及。
张教授从穿珠子的例子,进一步讨论到了制作一件衬衫的例子。一件衬衫可以看作是多个市场的合并,而整件衬衫的交易可以看作是另外一个市场。因为衬衫不同部分多,每部分议价和监管的费用加起来一般比珠子产品肯定要高。
那么过于零散的工作,或者很多人合作难以划分个别贡献,或产品质量容易有争议,不容易追溯到具体的个人的时候,用计件工资的合约是很难处理的。所以就出现了以时间计算工资的替代办法,员工时间的工资大约是多少,容易在市场上得知,采用时间工资主要是因为市价信息费用的节省多于监管费用的提升。
有三点需要注意:
其一,以时间来量度,雇佣或租用生产要素,这个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了明显的分离。时间仅仅是一个委托量,老板购买员工的时间仅仅是预期在约定的时间内有关的要素在生产上做出特定的贡献。
其二,以时间量度显然是因为量度要素的产出贡献而进行议价的交易费用太高,而转用时间算价,不仅容易量度,而且在竞争之下生产要素的时间市场更容易有价。
其三,虽然穿珠子的经理人看上去好像是有形之手,但经理人的主要职务只是传达市价的信息和监督珠子的质量。
张老师说,不容易判断是经理人雇佣生产要素,还是生产要素来雇佣经理人。但今天其实都有可能,经理人本身可能是一个公司的大股东,自己来管理;也有可能公司的大股东雇佣一个 CEO 来负责公司的运作。谁雇佣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产要素以时间算价的情况下,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了分离,在很多生产的时候虽然看不见市场价格的指引,但实际上是市场把价格指导的权力让渡给了经理人,市场经理人的有形之手来指导生产。
第九节:公司性质的思想发展
这一节是关于思想史的,限于时间和篇幅,我们就整体略过,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阅读一下。
第十节:从合约角度看公司与市场
张教授并不认可科斯说的,「公司替代市场」的说法。逻辑上,如果一个工厂全部用计件工资来处理,公司和市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科斯自己在《公司的性质》原文中,也有一个奇怪的注脚:「我们不可能画一条清楚的界线,来决定有或者没有公司的存在。」
张教授自己关于公司的定义是:需要的原料不论,通过公司而面市的产品或服务,一定是多过一个拥有生产要素的参与者合作产出的,重点是先有合作,有了产品才面市。
他的思考来自于对擦鞋案例的考察,那个时候香港允许小孩子上街擦鞋赚钱,一个孩子开始擦一只鞋,立刻有另外一个小孩过来擦另外一只,有钱大家一起赚,顾客并不多掏钱,但擦鞋的效率提高了。别小看这点效率,实际上整整提高了一倍,顾客节省的时间是成本,原本不愿擦鞋的人,可能因为这效率的提高会找他们擦鞋,整个擦鞋市场就会扩大。
张老师的观察有四点:
其一,孩子每人擦一只,都是市场都有价格,但没有一个正式的公司组织存在,个人卖个人的,我一人买一点。
其二,生产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分不开,我购买的既是鞋上的光亮也是孩子的劳动力。
其三,两个孩子是分工合作,会提高效率,扩大市场。
其四,孩子擦鞋的例子,交易费用很低,帮有帮规,擦鞋有擦鞋的规矩,他们之间有不言自明的合约安排。
擦鞋的例子再往下推理,即便注册一个擦鞋公司,也并不一定说明实质性的「公司」存在,因为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不一定有分离。生产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出现分离,需要在合约上该要素以时间为单位来量度它的量,这个时间,就是「委托量」的那个时间,时间本身不是产品,但把产品打包起来。这样来处理,传统经济学的分析中,把要素市场与产品市场进行分开处理就变得可有可无了,而经济学理论的解释力变得更强。
科斯认为不知道某些生产要素的价格,于是在公司之内需要有看得见的手出现,指导员工进行生产和操作。但张五常的解释是反过来,不知道价格并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不知道价格并不是说价格无法得知,而是和容易知道价格的以时间计算工资相比,把合约的商定和监管的费用放在一起衡量和比较,选择一定的组织内部不使用价格机制更合算,选择「不知道价格」是一个结果。
越是清晰的知道价格,越是知道的细微,需要监管的行为就越少。时间工资合约,工资本身远比那些琐碎而细小的工作更容易知道价格,但「时间」本身不是产品,只是一个预期有产品的委托量,所以员工要授权,要接受有形之手的指导和监管。
第十一节:公司无界、选择作价与适者均衡
张五常教授认为的「公司无界」,并不是说从商业上、法律上,或者会计上来区分公司的边界,而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多人合作生产的组织,从产出物品或提供服务的角度看,公司边界不是那么清晰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