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步当车
记忆中的童年,几乎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上学也好,出门也罢,路远也好,路近也罢,全是以步当车。现在回忆起来,颇为当时的有些“壮举”而自豪。
老家距离县城很近,老辈人的说法是二里路,其实不只二里,但确实很近,只隔一条河,跨过桥,便进入县城。当时的县城,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很窄,两边是店铺,出售五金、杂货、日常用品等。每次进城,各个店铺都要参观一遍,停留时间最长的是文具柜台,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笔呀、本呀的,花花绿绿,看着眼馋。那时候,最幸福的事情是趴在柜台上看文具,对着各式各样的小刀、铅笔、橡皮、笔记本、文具盒,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够拥有其中的一样,那一定会引来伙伴们无限羡艳的目光。想想也就罢了,不会较真儿,更不会买东西。我们购买文具,都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铺,俗称“小点儿”。不是“小店儿”是“小点儿”,是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系统设立在各村的“供销点”的简称。“小点儿”是村里人购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等生活必需品的唯一去处。那里供应我们用的,最普通的文具,几分钱一个的本子、铅笔、小刀等。橡皮二分钱一块,薄薄的,长方形,就像孩子们爱吃的大大牌泡泡糖。
因为离县城近,所以经常进城,这很让其他村的孩子羡慕。我们也因此洋洋得意,以半个城里人自居,在那些一年半载进不了一次县城的同龄人面前趾高气扬。夏天放学早,或是星期天,哪个人一招呼,大家便结伴进城。几个土头土脑的小家伙,从村后的麦地斜插过去,直奔河边,顺着河岸走到桥头,上桥、过河,进入县城。眼前豁然一个花花世界,虽然经常来,经常看,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每次都有应接不暇的感觉。以现在人的眼光来看,那时的县城几乎不可以称为“城”,但在我们这些小“土包子”的眼中,无异于天堂。转了一圈,看个溜够,过足了眼瘾,兴致勃勃地向回转。上桥、过河,穿过麦田,一路上都在议论柜台里的商品。说得最多的当然是那些文具,比如说,谁看到一杆很贵钢笔、谁看到一个很漂亮的本子、谁看到一个新鲜的玩意儿等等。大家会因此发生争执,相互攻击,谁也不服谁。一个孩子刚刚咂舌说道:“好家伙!一根钢笔,要三块钱。”另一个孩子撇撇嘴说道:“那算什么!我看到的是——金笔!英雄的,金笔,知道吗!”话音未落,又一个孩子说到:“什么金笔!不是金子做的,只有笔尖上面有一点金子。”脸上是一幅不屑的表情。大家争来争去,都说自己看到的好,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东西似的。想起这些,不禁莞尔。当时我们也攀比,只不过不是用自己的东西攀比,而是用别人的东西攀比。如果说,现在的孩子是物质层面的攀比,我们那时则是精神层面的攀比。
小时候,我确实从县城的商店购买过一样文具,在一定范围内,造成不小的轰动,其实那只是一块橡皮。学校不远的地方,是村里堆放杂物的仓库。仓库外面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农具,有两块锈迹斑斑的破裂的铁铧犁。终于有一天,我伙同同班同学把这两块废铁运了出来,并运到了废品收购站,于是,我们分别得到一笔“不菲”的外财。手里攥着几毛钱,心里万分激动,当即决定,带小伙伴进城购物!其豪情不亚于腰缠万贯骑鹤下扬州。在文具柜台整整转了八圈,也没有选中要买的东西,攥在手心里的钱被汗水浸透。小伙伴神情肃穆的跟在我背后,对于这个重大的问题,谁也不敢多说话。权衡再三,我终于选中一样东西,橡皮。和我们平常所用的橡皮一样,也是白色的、长方形,但是要大得多、厚的多,敦敦实实的一大块,价钱整整是小橡皮的十倍——两毛钱!为什么要选它呢?一是因为手里的钱有限,太贵的买不起;二是因为我看出了它潜在轰动效应——两毛钱一块的橡皮,谁用过!我郑重其事的把钱交给售货员,在大家的注视下接过橡皮,被伙伴簇拥着离开商店。第二天,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有一块价值两毛钱的橡皮!
县城毕竟离家很近,以步当车,来去自如,不足为奇,但几次“长途跋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单刀赴会、只身参赛。好像是在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讲故事比赛,先是班里赛,胜出后参加学校比赛,再胜出后参加学区比赛,再胜出后参加县里比赛。我顺利通过前两关,赢得进军学区的资格。学区所在地距离我们村按老辈的说法是八里路,实际上要十一二里的样子。本来定好比赛那天老师带我去,忘了是因为什么,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好半天也没有见到老师。于是一个抉择摆在我面前,要么放弃比赛,要么只身前往。放弃比赛决不甘心,可一个人去要穿过好几个村,那么远的路,不认识怎么办?犹豫了好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单刀赴会,不管多远多累,迷路了也要参加比赛!
为了赶时间,我选择田间小路,直插过去。爬沟过坎儿、穿林渡河,对于自小就以步当车的农家孩子算不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和因孤独而产生的恐惧。广袤的原野上,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匆匆赶路,多少有些悲壮之感。开始信心十足、大步流星,后来,又渴又累,还有些担心害怕,渐渐的打起了退堂鼓。我不断给自己鼓劲、打气,大声背演说辞,终于战胜了自己。精疲力竭赶到学区的时候,比赛已接近尾声,一个浑身是土、满头大汗的小男孩站在评委面前。或许不是我的故事讲得好,而是我的毅力感染了大家,于是赢得了参加县级比赛的资格。不幸的是,因为自作聪明,后来的比赛折戟沉沙。
校级比赛和学区比赛我讲的都是詹天佑的故事,早已经滚瓜烂熟,参加县级比赛的时候,我想:再讲詹天佑多没意思,也不能显示我的水平呀。于是,自作聪明换了一个题材,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故事。聪明总被聪明误,因为准备得不充分,还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还因为比赛那天我居然光着脚丫,总之,被刷了下来,没有参加市里的比赛。时至今日,我仍不思悔改,经常耍一些小聪明,因此也经常栽跟斗。如果童年的经历可以称为遗憾的话,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以概括为两个字——活该!
另一次长途跋涉险些酿成大祸,至今心有余悸。 那次的目的地是海子水库,行程达三十多里,随行的有好几个人。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我都要去姥姥家玩上一段时间,有时会是整整一个暑假,住在三舅家里。表哥大我一两岁,附近还有好几个年岁仿佛的小伙伴,大家感情很好。那年暑假,我又住在三舅家中,在小伙伴面前显摆,自己去过海子水库。海子水库是京东有名的风景区,1990年亚运会的皮划艇项目,便设在这里,现在叫金海湖旅游区。我的三伯父是一名退伍军人、离休干部,参加过抗战和抗美援朝战争,喜欢钓鱼、旅游,小时候带我去过几次还海子水库。那时,水库的水很多,很清,也很美,不像现在,脸盆似的那么一汪。几乎每年,水库里都要发生溺水事件,所以大人一再告诫,千万不要去水库玩!水库距舅舅家有三十里路的样子。
好像因为我夸大其词,说自己单独去过海子水库,他们不相信。我急赤白脸、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真地去过!他们还是不信。是可忍孰不可忍,脑瓜一热,当即表示:“谁敢去,我带你们去!”他们也不甘示弱:“去就去!”于是,一行十来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奔向海子水库。
三十多里的路程,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其困难可想而知。中途,有人动摇,一是因为累,二是害怕父母责怪。大家都心生退意,看着我。如果当时顺势收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可是,我不仅自作聪明,还有点自以为是,打肿脸充胖子,咬着牙说:“害怕就回去,敢去的跟我走!”又走了一段,三四个孩子坚持不住,回去了,剩下的人跟着我继续前行。因为有人退却,我们愈加感觉自己英勇、高大。没想到这几个“逃兵”回去后竟然告密!
终于到达海子水库,登上水库大坝。烟波浩渺、群峰叠翠,豪情满怀,我们在大坝上欢呼雀跃。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我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我居然脱光衣服,趴在大坝的边上,在水中扑腾几下,同行的伙伴也有人下水。那时哪里知道,离开大坝不足两米的地方,水深陡然达到十几米,多么危险呀!更加危险的是,逞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其实是个旱鸭子!直到现在,在游泳池里,也只会扎猛子。不可想象,当时如果离开大坝的斜坡,向前哪怕一米......这次长途跋涉我们和死神擦肩而过。
我们失踪整整一天,家人非常着急,四处寻找。几个“逃兵”受不住“威逼利诱”,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舅舅。家里乱成顿时一锅粥,三舅火急火燎的骑车去水库找我们,而我们风流之后,正沿着小路往回赶,没有碰到舅舅。回家后,得知舅舅已经去水库寻找我们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了!正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三舅风风火火的回来了。看到我们,火冒三丈,怒气冲天。我和表哥傻呆呆得站在那里,惊恐的看着三舅。距离我们三四步远的时候,三舅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弯腰脱鞋子。在我们老家,父母教训孩子一般使用两样东西,一般性的错误用笤帚疙瘩打屁股,严重的错误用大鞋底子打。舅舅气急了,要施以“酷刑”。见势不妙,我和表哥撒腿就跑。舅舅一边追一边骂。回想这情景,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柔柔的感触。既然要打,拉过来就打吧,为什么还脱鞋子?我想,这是大人们给孩子的一个暗示:快跑,我要打你们了!他们也不愿意打孩子,孩子是身上的肉,谁不心疼?既给孩子一个暗号,又给自己一个借口:不是溺爱孩子,是因为脱了鞋追不上、打不着。这次跑了就算了,下次再教训——既给孩子一个出路,又给自己一个台阶。父母良苦用心,由此可见。
这次三舅真的生气了,不让我们回家吃饭。我和表哥流落街头,又累又饿。小小年纪,来回几十里路,还担惊受怕,也够我们受的。好心的姥姥,拖着“三寸金莲”,偷偷给我们送来一点吃的。好人有好报,姥姥辛苦一生,养育了九个儿女,活了整整一个世纪又三年,经历了满清、民国、抗战、新中国几个历史时期,最后寿终正寝。好像是第二天,我被舅舅遣送回家。
这就是童年以步当车的几件趣事,那人、那事、那段岁月,永远留在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