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乐 | 银杏树下有亲人
癸巳年初冬的一个周六,风和日丽,相邀10人分乘3辆小轿车,沐着暖阳朝南亩镇的山村前进,去寻找宁静的金黄。
近年来,银杏染深秋,已成为南雄一道壮丽的景观。信息化的普及,加快了山旮旯走向世界的速度,珠三角、港澳台、东南亚地区慕名而来的摄友、旅友络绎不绝。以致每年11月上旬开始,就有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穿行在雄州的大街小巷,活跃在通往坪田、帽子锋的省道县道上。
我很怕喧嚣,人车拥堵的地方,常常使我望而却步。因此,我们想另辟蹊径,避开喧嚣的场面,去寻找一处宁静的银杏林。经摄友介绍,我们来到了还未被热闹渲染的南亩镇芙蓉村委会塘面自然村。
塘面村里有两片银杏林,银杏树都有超百年树龄。据说,这里本来有不少千年古树,但在大跃进年代物资匮乏时,有些被砍下来做了板材。村北面有一片,村东南面离村子不足千米的南坑有一片。北面的落叶较早,东南面的落叶较迟。北面是黄金满地,东南面则是满树黄金。两片银杏林的宁静,被我们一拨人的狂热打破。和煦的阳光穿透银杏叶的金黄,头顶上闪烁着金灿灿的波光,我们陶醉在金子般的时空里,尽情地捕捉时空中的每一个精彩瞬间。站姿、坐姿、躺姿,举手投足是风景;仰摄、平摄、俯摄,镜头舒展皆秀丽。
正当我置身金碧辉煌的王国、沉浸在极美的摄影享受时,听到同伴在呼唤,说这里有个老婆婆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我将信将疑,在犹豫中朝他那边走去。
老婆婆身体壮实,一米五几的个子,稍微有点驼背,耄耋之年,能有这样的体格,已经算是挺拔了。黝黑饱满的脸庞,留下了久经风霜的痕迹。询问中,得知这位婆婆今年86岁。我问她是哪年参加谁领导的游击队的?这位婆婆掰着手指,倒背如流地说出了当年游击队里领导黄业、刘建华、邓国梁、周来、张定、陈克、刘南文和战友们的名字。她说出的名字,全部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人。这时,我已经完全相信她是我父亲的老战友了。老婆婆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深情地将我上下打量,仔细端详,久久才回过神来,肯定地说我很像很像当年我的父亲。接着,又如数家珍般一一回忆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当说起牺牲的战友时,眼角迅即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抬起那厚实而粗糙的手,向眼角抹去。
老婆婆姓吉,名茂英,1928年生。据其回忆,十多岁就参加了革命。她说从小被大嫂卖到南雄邓坊的里元村做童养媳,不受婆家待见,常常打骂有加。有一次,戴跃领导的游击队里的女战士到她家里来冲凉,她就求着女游击队员带她上山打游击,从此就加入到了戴跃领导的游击队,在游击队的炊事班,直到解放。
吉婆婆很清晰地回忆了游击队里的多场战斗,如坪田战斗、樟树下战斗、杨梅战斗、上下坪战斗、南亩战斗、茶头背战斗等等。一场场战斗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最终以游击队的胜利结束。回忆起杨梅战斗时,吉婆婆眉飞色舞,说游击队事先埋伏在两侧山腰,专等江西国民党保安团自个钻进设计好的“布袋”,击溃了国民党保安团一个营,歼灭了一个连,缴获了武器弹药一批。游击队这边伤亡4人,算是个大胜仗。战斗过后,杨梅坑的溪水尽是殷红,战争的血腥染透丛林。游击队员们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成长,由此也坚定了游击队员的革命意志,更加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腐败和反人民本质。
吉婆婆还回忆起与战友们融洽相处的情景。在山上,缺衣少食时而有之,有时一钵本来仅够一人填肚的大米饭,却是三五成群的人拿着调羹各自挖着吃。有时候分饭菜时,战友们有的拿盆装,有的用蕉叶,有的用竹壳,有的用竹筒,有的用衣角,有的用手帕,就是见什么用什么,有什么拿什么,就地取材,不拘一格。吉婆婆说,尽管当时风餐露宿,是那么的艰难困苦,但他们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因为,游击队里不分官兵等级,没有压迫剥削,有的尽是革命同志间的相互关心和帮助。她觉得打游击的年代虽然苦,但苦得心甘,苦得欢喜,苦得有盼头。游击队里的严明纪律和活泼氛围,也让吉婆婆几十年来难以忘怀。
第一次邂逅,时间短暂,仓促间与吉婆婆话别。过了几天,我向电视台报了料,他们觉得保护性地挖掘这些革命老人的故事是很有意义的事,于是,我领着他们重访了吉婆婆。
重见吉婆婆,她坐在庭院里晒着太阳,见我来到,一眼就认出了我来,喜出望外。我蹲在她身边,她就像见到亲人一样,自顾自地唠开了,竟然也不理我是坐是蹲。好一会儿,我自己说要去搬个凳子来,她才恍然想起。
我们就这样在太阳下交谈,后来又挪动到银杏树下继续聊。聊她一辈子走过的路;聊她革命旅程的艰难与幸福;聊她在部队时许多有趣的事;聊我的父亲,我的伯父,说我父亲外出搞粮食时,身上带回的鸡蛋或零食,会额外慰劳炊事班的同志;说亲眼见证我伯父与大猎狗跑步比赛,比赢了大猎狗。亲眼见证我伯父使用双枪。聊那些牺牲的和健在的战友,有思念,有惋惜,有痛楚,有快乐。说到动情处,有笑语,有眼泪,有歌声。不知不觉就聊到下午一点。
吉婆婆的儿孙们都在外打工,家里仅剩下吉婆婆一人独自生活。这次重见吉婆婆,我们有备而来,带上了菜要准备在她家吃饭。我们一个个行动起来,七手八脚、风风火火地下厨做饭。吉婆婆也忙里忙外,手脚并不比我们迟缓。看到吉婆婆家里地面清洁,桌椅干净,厨房卫生,我们不免倍加敬佩。还小声地议论着吉婆婆不愧为是炊事班出身的老战士,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解放初期,吉婆婆被安排在江西的信丰县工作,后来因故跟随丈夫回到南亩镇芙蓉塘面老家务农,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当时粤赣湘边总队第六支队支队长戴跃出具证明材料,才得以落实政策,得到国家的承认。如今的吉婆婆,每年能领取国家发给的复退军人定补费一万多元,感觉很满足,很幸福。
我们与吉婆婆在庭院里享受着具有浓郁乡土味的午餐。有的菜我做成了两份,一份辣而香,一份清而烂,因为要照顾到吉婆婆,怕她嫌太辣和嚼不动。我们边吃边聊,继续聊着遥远岁月的风雨人情。临结束,我塞给吉婆婆200元,吉婆婆一番推辞之后,接了下来。放下碗筷,不一会就见吉婆婆整理出一纸箱的大薯、芋头来,要我带回城吃。忽然,又取出一瓮腌菜给我们。忽然,又取出一玻璃罐的酸笋要我带走。这些农土特产,都是80多岁的吉婆婆亲自劳动的成果。我们在深深的感动中照单全收,恭敬不如从命。
再别银杏树下的老人,一声声珍重,一串串祝福,一句句叮咛,一次次挥手,凝神注目,依依不舍。
银杏树下的老人,她传奇的一生,就像她身边的银杏树,历经风霜而遒劲挺拔,迎着寒风却依然闪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