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市、在市、莳竹与徽城的“老八股”
徽城散记
老于家的大门口
“老八股”
一位在徽城工作了很长时间的同事跟我说,徽城有很多稀奇古怪事,最怪的是新街,新街最怪的又是四个人,这四个人被称为四大“老八股”,很不好打交道。这四个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且谁也不服气谁,说话总是不投机,在一起就吵吵嚷嚷。
我在新街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徽城中被称为四大“老八股”之一的老于。老于是本土的苗族人。老于家在新街的街头,是一个坐南朝北的普通农家院落,一座木房靠里面而建,三面用石头垒了院墙,大门正对新街。老于虽居新街,却不是新街的居民,而是住在新街的西河村的村民。那时,城镇居民和农村村民还隐隐约约地有一定的等差。其实老于家里除了到农忙季节种田外,其他生活和这里的居民没有两样,他时不时还流露出自己是田舍翁的得意之情。老于被徽城人称为“老八股”却是名不符实和莫名其妙。老于解放初当的兵,参加过大西南剿匪,参加过西藏平叛,得过好几枚军功章,可后来和部队卫生队的一位湘西籍的苗族女护土对山歌,谈恋爱,最后两人情真意切,做下了部队纪律不允许的事来。那时,老于当兵前按当地的旧风俗结婚,并育有一女。被部队开除后,这对同属大湘西的苗族恋人,毫无悔意地背着铺盖回到了家乡务农,当时老于已是营职文书参谋。
我认识老于很偶然。当时我刚到这座古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到处想走走,到处想看看,每天吃过晚饭后,百无聊赖中就一个人满城慢慢溜达。那天傍晚,我走到老于的大门外,他家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我站在街边唐突地伸长脖颈朝里控望,只见院内满是压着累累果实的桔子树,桔子树挡住了房子的一楼,看不清有没有人在家,靠着院墙有一株高大的柿子树,已落光了叶子,树上挂满了小红灯笼似的柿子,院内鸡鸭齐声叫唤,此时正是它们归窝前向主人叫食之时。我满足了好奇心,正准备闪开的时候,只见从桔子树里走出一位六十多岁来的老汉,他一手拿着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盘,一手给鸡鸭撒谷子。我想躲开已是来不及了,他已看到我了,并满脸慈祥地笑着问我,你找谁?我尴尬地说,没有找谁,在散步呵。他依然笑着说,进屋坐坐?我说,好啊。我想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的局面,也只能就汤下面了,于是我进到院子里。在经过简单的寒暄与自我介绍后,也许我们都在部队呆过的缘故,都喜欢直来直去,我们的交谈没有任何障碍,并很快就找到了话语共同点。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几杯烧米酒,还下了几盘象棋。我告辞的时候,他和他的老伴送我出来院子大门,诚恳地说了好几次,你常来玩。
图片左边为老于家,只是石头墙改换成了水泥砖墙,院中的桔子树和柿子树也没了
从此,我就成了老于家的常客。
在我的印象中,“老八股”的绰号往往是对那种过于古板,不知变通的人的戏呼。那时,我已见识过老于了,其他三位还没有机会相识,我不知这三位“老八股”是些什么样的怪人,但从老于来看,这个“老八股”称号似乎徒有虚名,我很期待着和另三位相识。
进入腊月,乡里一年的工作都进入了扫尾,我新来乍到,乡里还没有安排具体工作岗位,当时的乡政府,没有具体的工作岗位就到处是你的岗位,于是我就成了工作之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比有具体工作岗位的人要更忙碌,一忙碌就无暇顾及其它,老于家里我已是多日不去了。农历十月十五那日,我一早就下乡去了,回来时,一位同事告诉我,老于到乡政府找过我,见不到我留下了口信,要我晚上务必到他家去一趟。
最后的徽城古城墙,经历过徽城、莳竹、在市,如今见证着寨市的今天
那天,天气很冷,飘着细雨。我来到老于家的大门口时,只见他家的堂屋里亮着灯光,灯光透过桔子树的缝隙,一束束照射出来,光束里的毛毛细雨晶莹剔透。老于的堂屋里传来争吵声音。我走进堂屋,只见四个老头在八仙桌上各坐一方。桌上摆了四个菜,两荤两素,每人前面放了一个酒杯,斟满了酒。桌子下面放了一盆红通通的炭火。老于看到我来了,连忙站起来,向我介绍。他说,今天徽城里四个“老八股”到齐了,这个是老杨,毛笔小字写得好,这个是老李,楷书大字写得好,这个是老张,草书写得好。呵呵,老于自称是“老八股”。三个老头坐着不动,只是不住地向我点头微笑,带着一种自傲气,一种不屑的神情。老于介绍完毕,我一一跟他们打了招呼,老于吩咐老伴为我添加酒杯去了,也坐了下去,之后是一阵沉默,谁也挑不出一个话题来。过了好一阵,老杨看了看老于,打破了沉默,用手指了一指墙壁上挂着的四副字说,老于的行书比上次要差了些,没用上心来。我走到这四副字前,四副字各用小楷、中楷、行书和草书写成,落款分别是桌子上四个人的。四副字写的是七言律诗,同题同韵。每副字的书写都很有功底,诗也写得很有意境,颇有古风。我一边欣赏,忍不住地一边对每副字和首诗作了品评。四个老头静静地听我讲完,相视而笑,继而哈哈大笑。老于嘿嘿地笑着对我说,今天是我们四人的聚会,我们是逢农历双月十五聚一次会,已有十多年了。接着老于向我介绍了他们的聚会规则。原来这四个老头每年都要定期切磋诗词歌赋和书法,定在农历双月的十五,一年六次,雷打不动。十五聚会之日,既是四人交作业之日,也是他们布置下次作业之时,等到聚会时,他们都拿了现成的作品来。一首(篇)诗词歌赋要写两个月,也真是精益求精了。接着四老头邀请我入席,并宣布,每次聚会都要邀请我。我说,不行啊,一,我毛笔字写不好;二,我不会作诗词歌赋。他们也对我说,一,我们不求你写字;二,我们不求你作诗词歌赋,我们要的是你的品评,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这样,我就算入了他们的伙,我在徽城的工作期年间,每次都参加他们的聚会。
徽城古井依旧,哪天有人嫌它很土,也许会“旧貌换新颜”了
这就是徽城中所谓“话不投机、心高气傲、谁也不服气谁、在一起总是吵嚷”的四位“老八股”?他们怎么会聚在一起,而且坐在一桌,边喝酒边品评诗词歌赋和书法?这四个老头真是让我感到意外,又觉得很有意思。然而,他们更有意思的事是我后面才了解。原来这四个老头不仅常聚在一起作诗词歌赋和展示书法,徽城里的红白喜事、民间文娱活动都是他们一起同心协力操办,当然在操办中他们免不了要吵吵嚷嚷,给外人的印象是四个人都是“张飞不服马超”。刚才我在大门口听到他们的争吵,他们不是的评论诗和书法,而是在商量即将来临的春节舞龙灯、舞凤凰、舞狮子等一系列的民俗活动。原来这四个所谓的“老八股”并非真正字面意思上的老八股,应该是说他们有学问能办事的能人,这样看来,“老八股”这个称呼不是贬意的,而是褒义的。
四个老头曾经每人赠了我一幅字,二十多年来,由于我居无定所,因工作调动频繁,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四幅字丢失掉了,是一件憾事。
哈哈,“在市”现在已改成毫无意义“寨市”了,古名变新名,真正有历史底蕴的“徽城”之名尘封在历史的记忆和绥宁各地的碑文之中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故地重游,四个老头都已作古,除老于外,三个老头都在家里善终。老于在年已八旬的时候,又一次有惊人之举,他要在有生之年看看沿海的发达城市,结果在那繁华之地一病不起,临终前交待子女,说他不必回到新街去了,就睡在这温柔富贵之乡吧。这样,他去逝后没有遵循中国传统的叶落归根思想,家人也遂了他的心愿,将他葬在了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看来老于临终时也忘不了他的浪漫。他逝世的消息是已是三年之后,他的女儿碰见我时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