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终于找到你,你已经不是你

站在红旗大街与和平路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我径自向西南方向望去。如我所料,我希望看到的画面,根本没有出现。

这个结果并不让我意外。毕竟三四十年过去了,城市拆了建,建了拆,当年衡水市最繁华的这个十字路口,怎么可能没有变化?新华路上几乎所有我熟悉的机构都已经迁移到别处,一个新华书店门市部怎么可能不变?

是的,我站在这个位置向西南方向望过去,我以为我仍然会看到“新华书店”那几个字,看到书店朝向东北方向的大门开开关关,看到玻璃橱窗里摆着一本本封面朝外的新书。然而,都看不见。我隐约看到的是一家药店。卖所谓“精神食粮”的地方,变成了销售“生理药品”的超市。

说不上什么应该不应该或遗憾不遗憾。书店也是生意,生意谋求生存。把黄金地段让给其他商业,物业收入补贴文化亏损,这是救亡图存的壮士断腕,也是业态整合的经营策略。况且如今实体书店生存维艰,不设法自救难免死路一条。

我只是觉得不适应。这是纯出自私人视角的失望。我曾经很多次想象过重返街角新华书店的场面,没想到它失去了“街角”,向西撤退了。当然,我很快找到了它新的“容貌”:时尚,多彩,明亮,雅致。

尽管如此,我记忆深处仍然冉冉升起一个声音:终于找到你,你已经不是你。几个月前的某夜,我忽然想起街角的新华书店,于是写下如下文字,可惜没能写完。如下——

衡水那时还没建市,人口不过几万之数,企业数衡水老白干酒厂最有名。像样的街道没有几条,最高楼也不过五、六层而已。红旗大街与和平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是当之无愧的繁华中心。路口西北方向是红旗商场,东北是药店,东南是理发馆和国营饭店,西南,就是新华书店了。

书店是红砖红瓦的平房,有五六间的样子,呈L型把住十字路口的西南角。门设角处,朝东北方向。门前是坑坑洼洼的砖地,台阶是斑驳粗粝的水泥。进得门来,印象中光线总是暗的。店内沿里墙向西向南安放一溜玻璃柜台,柜台和里墙之间留一米左右宽的通道,那是服务员来回巡视的服务走廊,紧靠里墙放置的是两米左右高的书架。出售的书,有的放在玻璃柜台内,有的放在书架上。你想买什么书,需要埋头探视玻璃柜内上层,或蹲下身子搜寻下层,或俯仰眺望一米开外的书架。每次我喊服务员过来取书时,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是未做贼而心虚的。如果柜台内有一个服务员,她多半是眼朝窗外或门外在发呆;如果有两个,那她们多半是在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我喊一声“同志——”(那时“服务员”只是“革命分工”,不宜作为称呼喊来喊去,“同志”则是共同的尊称),等于打扰了她的沉思或她们的交流,没等人家流露出厌烦深情,自己心里早自我灌满了罪恶感了。一声“同志”出口,我不会指望有人答应或有人过来。我甚至都不敢盯着服务员那个方向看。我低着头,假装不介意她们是否已听见,或听见了是否会过来。我眼睛虽看向柜台,耳朵却紧张着,等的是柜台里面响起“嚓——嚓——”的缓慢的脚步声。万一脚步声真的响起来,天呐,她来了,怎么办?真希望刚才那声“同志”不是我叫的,那“同志”怎么就真来了?

“哪本?”

一个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落在了玻璃柜台上,反弹到我的耳朵里。我不敢抬头,只用手指着柜台里那本蓝色封面的书,小声说出了书名,仿佛那书名太大太硬,塞住了喉咙,只勉强漏出了两个字:“……美好。”

“大点声。什么书名?”

同志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升降调,但是自有一种威严。

“什么……最美好。”我又嘟囔一遍,觉得自己很内疚,不该麻烦那位同志多问一句。又恨自己:明明刚才应该一遍就说清楚的。

“什么……最美好?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

那同志明显觉得需要加大说话的力度,可是仿佛一时力气没及时赶到,该升调的地方没能升上去,只好无可奈何地将问句草草结束。

哗的一声,柜台里面的玻璃门被愤怒地推向一边。

啪的一声,那本书落在了柜台上,声音不哑也不脆,像搧了谁一个耳光……

我记得那夜我本来想回忆和街角书店相遇的场景,没想到笔端流出的是我在“服务员同志”面前胆战心惊的场面。这样的负面情绪,怎么会不请自来呢?

当然,初次相遇之后,以至几年之后,我在书店的表现就越来越正常了。书店的柜台也撤掉了,开架售书,忽成风气。我还走进了拥有独立空间的“机关服务部”,那需要从院子里的小门进出,是名副其实的“后门”。我和新书的许多故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那个空间是街角新华书店的一部分,现在不知迁移到了哪里。应该消失了。

犹豫了一两天之后,前天我还是走进了新潮的新华书店。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店内设计竟然很有风格,尤其店内多处设置阅读座位,方便读者安坐读书。和当年新华书店相比,这是多大的变化!——相隔不过四十多年,书店从“衙门”变成了图书馆。二者都不是书店的“题中应有之义”,可是,书店就这样一路变迁而来,钟摆从一端摆到了另一端。哪里是你的终点?

当书店撤离街角,书店记忆中的缺口就永远留在了那里。暂时不知道可以用什么将其填补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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