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故居行——写在巴金去世15周年
缅怀巴金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编者按
本月17日,是巴金先生辞世十五周年。巴金当然是一位著名作家,但他又不仅仅是一位作家。他活着的时候,被称为“中国人的良心”。一个作家,能获得这样高的称谓,必有不同寻常的原因。巴金一生关心下层人民和中国百姓的命运,为他们的温饱和须被善良对待而号呼转徙。他写过大量作品为反帝反封建战叫,也为庶民申诉。他在其后政治动乱中也曾遭受过非人迫害,妻离子散,受尽蹂躏。但在他能发声的时候他没有闭嘴、也永远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在晚年,巴金一直用朴素的话语写出心声。他任职中国作协主席21年直至辞世。而且,从1983年巴金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后一直任职22年到生命终结,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唯一一位超过百岁而且在任上去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世间荣誉和无尽赞美,对巴金都如过眼烟云,他最看重的,是 “人民作家” 这个沉甸甸的名字。
为了纪念他,小行星8315号被以“巴金”命名。这不仅是一个殊荣,而且是一个朴实的、永恒的忆念。它很像巴金先生一生的性格,静默、温暖而且用自己的生命发光。我们在夜的黑暗中前行的时候,看到它,可以是一种鼓励和提醒,说真话、做好人、关心百姓疾苦,这是一个读书人最起码的也是最高的标准。
在他的纪念日,《语言学世界》想着这个温存的老人,纪念这位文豪,纽约不会缺席。
巴金故居行
写在巴金去世15周年
文 | 海龙
卌年前我们在中文系读书时,教科书中关于中国现代文学有个定论,认为现代文学有六大支柱曰鲁郭茅巴老曹。其后随着新时期文学批评观念的拓展,当然又陆续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议论和以各类标准评判下的其他名家之说法的诞生和不同喧嚣,但对这“六大支柱”文学成就的定谳基本上还是没人能够撼动的。
我曾撰文回忆,吾生也晚而且机缘有限,六大支柱里笔者有缘亲见的有曹禺先生。巴金先生虽未见面但有书信往还。笔者曾经跟何勇先生一起翻译过他早年从法国带回国内并捐给北京图书馆的一本巴尔扎克研究的著作,由此跟巴金先生有过一瞬因缘。
事情缘起于一九八〇年代初期我在北师大深造读研期间。
当年我任职中文系讲授欧美文学,常去文津街北京图书馆查找外文资料。那时文革刚过去不久国内西方文学资料相当匮乏,文津街北图集中收藏民国及建国后大部西文资料,成了我学术淘宝的福地。
巧合的是那时我教巴尔扎克,在北图书库里发现了一本研究巴尔扎克作品中女性角色原型的英文书《巴尔扎克一生中的女性》。这本书系统探讨巴尔扎克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原型以及巴尔扎克如何将她们升华成文学形象的,是一本系统考证作家创作材源、技巧、心理和人物成长史的杰构,非常难得。当时得书情景至今仍然记得,如获至宝。没想到一打开书则更让我惊讶了:此书扉页上敲着一个长方形的印章曰“巴金赠书”。通过查阅史料得知,这是当年巴金留洋时订购的书,回国后因他不再研究西方文学而将之捐给了北图。
这本书资料很珍贵,除了可以用于教学,为了让更多人受惠,我将此书呈何勇君并一道翻译出版了它。吃水不忘挖井人,为感谢巴金当年识宝并将其携来国内捐给北图,此书出版后我将这本书寄给了巴金先生留念。巴金当时很忙而且身体不好,本没指望他会回音。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巴金的亲笔回信。大概巴金对自己当年的捐书在几十年后居然能开花结果是很高兴的。
其后我在上海高校深造,也参加过一些各类文学活动。本有机会拜望或寻空隙探访巴金先生。我自童年就读他的小说,当然仰慕其人。但间接知道巴金先生很忙而且身体状况不佳,总觉得来日方长;那时认为对他尊敬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打扰他。没想到后来不久我赴美留学经年,巴金先生也常年住进医院。自此与跟他见面的机会就永远擦肩而过了。
三十多年了,想到当年跟巴金通信的情愫,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在海外得知巴金故居已经开放迎接世界各地学人和读者拜访参观,非常感动。
最近一次回上海,不愿意再次错过,遂邀约我的师兄介明先生一道去巴金故居拜谒。介明兄久居沪上且治欧美文学,其寓居地离巴金故居不远,但他先前亦未曾去过巴金故居。我一提议他便欣然,二人骑上自行车没多久就到了巴金的家园。
巴金故居前门
巴金的故居不算大,但很静谧。夏初的上午,绿入心脾,空气很是温润。我们去时尚早,还没有参观者。故居工作人员是志愿者非常和蔼。大约他们也是巴金的读者或粉丝,在巴金家里,他们不像是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或专业导游人,却更像是巴金的身边人或陪伴者。知道巴金爱静,他们说话声音都轻轻的,吴侬软语悄悄然,好像生怕打扰了写作中的巴金。
我们看得出,故居的保安、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非常敬业且自豪。近朱者赤,他们像是沾染文豪的气质,文质彬彬中又有些“飞鸟闻香化凤、游鱼得味成龙”的优越感。前不久海内外电视报刊刚刚报道林风眠跟巴金的友情及他赠送巴金的国画。画面是林风眠喜欢的白鹤翱翔和漫天芦禾的场面……未及询问,他们就骄傲地遥指壁炉一角的名作,但又矜持地禁止访客拍照。
其实这里不只林风眠的画,几乎所有一切文物都不准拍照。为什么呢?看到笔者熟悉的巴金笔迹、珍贵的巴金作品手稿、他历年来作品的各种版本,这么多珍贵的资料多么值得用影像记录和收藏!我们对严令禁止拍照有些不解。此刻巴金客厅一位志愿者阿叔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指着橱窗里巴金文革时写的检讨文字和巴金妻子箫珊被逼写的“认罪书”示我答案:这里埋藏着巴金的血泪控诉,巴金是最早提议要设立文革博物馆的。而此类悲剧,但愿只做心上的刻痕,是不宜再揭开这创痛的记忆的。
但这位富同情心的文学发烧友告诉我,虽则展室内资料不能拍照,门旁有一间专门展厅有放大的巴金手迹可供照相。我找到了这幅巴金一笔一划如刀刻斧斵般写下的话《没有神》(巴金):
巴金故居展示之巴金手迹
——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在不过是十年一梦。还会再做梦吗?为什么不会呢?我的心还在发痛,它还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梦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也下定决心不再变为兽,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
没有神,也没有兽。大家都是人。
七月六日
这是控诉。看上去是字,其实是一行行血泪。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墙上呈现着巴金手书一段话的那个铜牌:“在我的心灵中有一个愿望: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颗心都得到温暖。我要揩乾每个人的眼泪,不让任何人落掉别人的一根头发。巴金,九〇年七月三日”。多么温暖家常的话语,多么朴实的老人!他的话看似平实,但毫不弱于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我曾经有个梦”的呼声。能够写出这样挚重文字的人,一定是个受过人间诸种折磨的人。他的愿望看上去是那样卑微、那样容易实现,其实却并不容易真的企及。除了衣食住行,人生的悲哀和不幸残忍及不义都在老人的无声的谴责里面了。
“不让任何人落(扯)掉别人的一根头发”,说得多好啊!任何人不得用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不得用暴力和强权伤害任何人。想着巴金曾经遭受过那样多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这样一个人,在遭受严寒和心灵的酷刑之后,还带着这么温润的心情替弱者呼吁、向往着明媚的日子;在暗夜里生活却永远不忘仰望天空,以这样的深情去呼唤日出。想到这,不由不让人眼眶湿润……
——这些字迹显然是巴金老人晚年写的,其中笔画有些颤抖甚至挣扎状,但它却字字千钧,似黄钟大吕般震撼,一笔一划深深地镌在阅读者的心头,让人难以忘怀。
巴金故居不大,但可爱的是,正房后面是一个绿草茵茵的花园,非常安谧。房舍原来的储藏屋现在是访客纪念室,展览着书籍杂志,而且可以给参观者敲章纪念。
我去巴金故居那天正好是世界博物馆日。临别时,访客已经填满了故居。巴金故居毗邻名编辑柯灵故居,柯灵是当年张爱玲的发掘者,孤岛文坛时的闻人。而画家张乐平故居也在左近。都在几分钟的步行圈内。亲爱的读者朋友,下次去上海,别忘了抽半天时间,可以一揽子漫步看看这三个可爱老爷子的故居。
作者|海龙
文化人类学者
现任教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
编辑| 郭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