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永无止息的海涛

很多人现在都不知晓屈万里此人,更不知道他在中国现当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了。

让我们先从《载书漂流记》谈起。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济南形势危急,山东省图书馆馆长王献唐谋划将馆藏重要图书文物南迁,当时屈万里为该馆馆藏部主任。之后,王献唐与屈万里两人历时一年七个月,行程七千余里,历尽艰险,直到1939年5月,才将这批图书文物妥存于四川乐山。抗战胜利后,这批图书文物又完璧归赵,现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山东。《载书漂流记》记述了这次载书漂流的经历,其作者就是屈万里。今年正值此书成稿八十周年,本文算是为此而写的一点纪念文字吧。

王献唐与屈万里两个人颇有使命感与爱国情怀。王献唐在与屈万里通信中明确提出:不能把宝贵的图书文物留给日寇,要“为吾鲁存兹一脉文献”,“无论如何,亡国奴帽子至海枯石烂,兄决不戴也”。而对于不抗战的韩复榘,两人皆认为“韩氏之罪不容于死矣”!

《载书漂流记》不是一本简单的图书南迁史,其写人记事、指涉人心、扫描社会都具有广博的人文视野。它好像一个切片,从中看到的是彼时整个中国社会的状况。

《载书漂流记》在记人写事上颇有《史记》简洁传神之风,善写故事,善用白描。如吕师亲往延请庄心如出任曲阜奉祀官师傅一节:

先生年近古稀,家又丰饶,人固必其不出也。既晤,师言其意,先生果谢曰:“予年来治佛学,不啻孔门罪人,是乌可往!”师请益坚,而先生辞益力,将不谐矣。时日向暮,吕师索酒,相与对饮。至半酣,师正色曰:“吾辈今日能明义理、属文辞、粗有声闻者,非读孔氏书而致之乎?”先生曰:“然。”曰:“然则圣人之裔,孤幼待教,彼德足以型之,而学足以傅之者,宁能恝然不顾乎?予怀无穷之望来,以为圣门孤裔,永有所托,不谓先生漠然视之。既不获命,吾其行矣。”推杯而起。先生蛩然曰:“有是哉!吾往矣。虽然,予以三事相约,可则偕行。”师请其说。则曰:“吾不受束脩也。”师应曰:“诺。”继曰:“往返路费,亦未可过丰也。”师又颔之。终曰:“吾当与奉祀官友,不能为师也。”师复诺之。其议遂定。

步步紧扣,辞锋紧致。又三事相约,可谓奇人奇事。此处可见作者叙写之功力,又可见庄心如先生古人之风,让人神往。其他方面,如写舟过三峡,处处惊心动魄,而其描摹湍急江水、竹树密林、细瀑曲流、江中屿渚、岸上茅屋,刻画之工、文字之精到也让人叹服不已。

《载书漂流记》也有不少地方展现了济南元素。如写倭寇以鹊山为炮兵阵地,隔河向济南城轰炸,弹落千佛山、白马山间。而作者南居岁月,也时时想起济南来:

予执役山东图书馆于兹六年。馆在大明湖畔,南望历山,北挹鹊华,水木明瑟,擅稷下风景之胜。馆中花木繁茂,幽径竹篱,布置亦具匠心。春来海棠盛开,覆掩回廊。侵晨人静,坐金丝榭上,瞰曲池倒影,游鱼往来,如戏枝头,使人生濠梁间想。入夏,明湖中蒲荷昌茂。当夕阳西下,登浩然亭东望,则见画舸穿绿,菡萏飐红。而历下亭、铁公祠诸胜,半为苍翠薆蔽,益饶逸致。深秋而衰柳拂塘,严冬而莹雪压柏。静言思之,并入画境。

作者或吟詠此景,或于景中工作,颇有登仙之感,“私心窃幸,拟终吾生于斯矣”。他的家属后来也租居于鹊华桥东,斗室中子女绕膝,作者挑灯读书著文,遂为至乐。

图书播迁过程当中,屡屡出现险情,主要是日寇军机的轰炸,也有其他一些人为或自然的因素。有一次在重庆,作者从船上失足,幸亏身手健捷,得攀缆以免,“是时四围舟子熟视不救。以彼处江流之急,脱非迅执船缆,吾为鱼矣。因念此次避难入川之鲁籍同乡,在长江及汉水溺毙者已达二十余人。倘观众肯仗义营救,必得半数不死”。后来他听人说,落水者得说以若干元为酬谢,方才会有人愿意下水救人。作者对此见死不救的世态人情深恶痛绝,归之为民风乡俗。想想直到今天,某些地方还有“挟尸要价”的行为,真的让人慨叹不已。

出生于山东鱼台的屈万里一生中还著有《<诗经>释义》、《<尚书>释义》、《古籍导读》、《<尚书>今注今译》、《<殷墟文字甲编>考释》、《汉石经<尚书>残字集证》、《汉魏石经残字校录》、《图书版本学要略》等多部图书,1979年客死台湾。他的儿子屈世钊1995年赴台祭奠,但见“父亲的墓地建在林口,占地约二百平方米。墓门朝向大海,正对大陆。父亲的离愁与呼唤,就像大海的波涛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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