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同录平：最后的傻子
最后的傻子
文/同录平
大楼一天天从深深的地基里爬出来之后，便将一种不同于村野的气宇展露出来。
旁边那块最后的绿地，终于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安详，日渐一日嘈杂不安，直至最后消失。那个紧挨建筑工地的小院落，立马显得与大楼的轩昂气宇格格不入了。当脚手架终于高过那堵有一个大缺口的土墙以后，院落彻底变成一个像被隔离出来的破败的狗窝。院子的主人，眼看着他这个日显逼仄压抑的住所，再也没有躲藏起来的可能了，更没有可以逃向敞亮的希望了，他便彻底崩溃了。但是当他看见还有那一圈破败的土墙围着自己家时，他却好像又找到了可以继续顽抗的阵地，于是他又开始狂躁起来。
他应该是那个傻子的哥哥吧！雷杰是这么想的，工地上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确信不疑。甚至还有人准备趁着闲暇的时候，多绕一些路，去那个村子打听这件事呢！
傻子兄弟俩长得是有一些像。虽然一个穿着衣服，也经常洗脸。另一个几乎不穿衣服，更不可能洗过脸。但是雷杰根据他们两个人的长相和年纪判断，他一定是那个傻子的哥哥。因为，雷杰只看见过他给那个傻子和那条白色的大狗扔过一些食物。虽然一天也就那么两次，但是雷杰相信，陌生人绝对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恒心，也只有割舍不了的亲情，才能让一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饲喂一个狗一样拴起来的傻子。
没错！他就是被一条原来很长也很结实的铁链，拴在那条狗对面的洋槐树上。在雷杰才来到这个建筑工地的时候，那条铁链是很长的。雷杰和其他人，经常可以看见傻子拖着明晃晃的铁链，从土墙的豁口里爬出来玩。比起那条拴在桐树上的狗来，这个傻子虽然无用，但是却比那条狗的待遇好一些。因为，他毕竟还可以看见围墙外面的世界和一些狗永远也无法自己得到的垃圾。
在经济高速腾飞的今天，无用就等于有害了。在乡村，母鸡会啄死有残缺的小鸡。在城市里，每天都会有垃圾清运车，将那些有害的东西拉到文明不想看到的僻静处。假如条件允许的话，傻子也会被处理掉吧！一些上了年纪，历经了人世间无数风雨的老者，会经常在雷杰面前谈起这样的话题。但是，雷杰不相信那个人真的就会那样做，毕竟血浓于水啊！
“我让你看，看你妈的X！”那个狂躁的人终于开始反击了。雷杰看见他将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向站在豁口前的那些无聊的人。
而那些人似乎已经在傻子和那条狗之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稍微的躲了一下，然后就再一次闹哄哄地散开了。
“也真是闲的蛋疼，哪有啥好看的呀！”雷杰小声嘀咕着，也赶紧从窗外的脚手架上跳了进来。他害怕院子里，那个彻底暴怒的人会迁怒于自己。
那些人确实是闲的蛋疼了，几个月没有回家。也不敢穿的破破烂烂的去大街上溜达。于是就趁着吃饭的间隙，一块儿趴在那个豁口上找乐子。
“来！馒头来了！”其中一个家伙，故意将一块馒头扔在傻子和大白之间，看看他们挣食吃的样子。但是他们却没有看见大白和傻子撕咬的结局。似乎那条已经习惯了新名字的大白狗，很是尊敬傻子的样子。只要傻子抢先抓到了馒头。大白就会很顺从地蹲在傻子的对面，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傻子狼吞虎咽那块不大的馒头，一边可怜兮兮地摇晃着自己的尾巴。这样几次以后，大家觉得不好玩了。就有人将馒头扔的离狗近一些，但傻子却依然会不管不顾地去抢馒头。有时候，可怜的大白会呜呜地表示反对，但是，它却不敢真正得去咬傻子。因为雷杰不止一次的看到，傻子和大白抱在一起摔跤的时候，大白从未爬在傻子的身上，反而对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坨肉，很是恭敬和享受的愉快。
又不好玩了！于是，馒头就会像绣球一样，随意扔出去。于是傻子和狗一同起跑，扑向从天而降的猎物。那种场面似乎好看极了。于是大家就笑哈哈地随便拿一块东西抛向空中，但是落下去以后，那些小石子啦，半截砖啦，甚至是小木头片啦。却怎么也无法引起大白的兴趣。只是傻子在抢到每一块东西之后，都会咿咿呀呀地欢呼起来。这样的欢呼，也引来了那个似乎是哥哥的愤怒。
“喊叫个啥呀？”看见围墙外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哥哥狠狠地踢了还在玩半截砖的傻子一脚，然后就挤进狭窄的门缝里消失了。而傻子似乎也早就习惯了那只脚的力度和角度，他爬起来，将锁在自己一只腿腕上的铁链，用两只手扒拉成一堆，然后双手举起那些铁链，突然一松手，那些铁链就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而铁链相互碰撞的叮当声，似乎就是傻子百听不厌的音乐。他怎么能错失每一次引亢高歌的机会呢！于是，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便瞬间引来了楼上另一群人的关注。大家都争相恐后地占据最好的位置，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反正，上工的时间还没有到呢！能得到一点欢乐，总是无害的，无害的东西是绝对有用的。有用的东西，人人都想据为己有。
每次遇见这样有用的东西，雷杰总会感到厌恶。他还很年轻，他农村的孩子也很小。每到饭点的时候，雷杰总会想起正在做饭的妻子。
如果孩子实在闹腾的放不开手的时候，妻子总会站在门前，高声叫几声。
“木头，木头快来抱孩子了！”只需要短短几声，木头就会飞也似的跑过来。木头是雷杰村子里的一个傻子，但这个木头却有一个绝活，这个绝活就是哄孩子。不管多闹的孩子，只要进了木头的怀抱，就立刻变得听话起来。用不了几分钟，木头准会让各色各样难缠的孩子，甜甜地趴在自己脏兮兮的肩膀上，甜蜜蜜地睡着了。使唤木头的代价也不算太大，一块水果糖或者一块饼干，都能让木头乖乖的听话。
“木头，给你一颗糖，学个驴打滚吧！”有谁家的熊孩子想看热闹了，就会举着一颗糖，很是负责任地对木头说。看见糖或者其他零食时，木头学驴打滚的样子也算得上绝活，只见尘土飞扬中，扑扑啦啦在地上的木头，还会免费赠送两嗓子驴叫唤呢！
“木头，给你一块饼干，赶紧把这条裤子给我换上。”有实在看不下去的老太太，指着自己手里的饼干说。
不消两分钟，木头那条前后串通的破裤子就彻底被老太太拿去扔了。而另一条知道羞耻与隐忍的裤子，就会体体面面地让木头继续驴打滚好一段时间。
每次看见那个和狗拴在一起的傻子时，雷杰就会想起木头，每次想到木头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去看看眼皮子底下那个和狗抱成一团的人。每次看见这样的一个一丝不挂的人时，雷杰总会苦笑着想；假如这个人也会像木头那样，至少也能学驴打滚的话，他算不算有用呢？如果有用，哪怕是一点点的用处，也不会被处理吧？就像那些被拾荒者捡起来的垃圾，当再次有价值之后，谁还能说它们是垃圾呀！但是无论雷杰再怎么假设和联想，傻子还是不见了，他消失得既突然又在预料之中。因为这几天，大家都在议论，被大楼围起来的这个只剩下十几家人的村子，终于可以体体面面地用自己的宅基地，换来一笔不菲的收入和一个城市户口了。
估计那个傻子，现在彻底没用了吧！一直到大楼快要封顶的初夏时节，大家都再也没有看见傻子，没有人会去追问他，更不会有人去挂念他。就连雷杰，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没有结算的工钱上了。直到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
七月的流火让坐落在山南面的县城变成了真正的蒸笼，傍晚正闷热的时候，广场就是最热闹的去处。洗过澡之后，雷杰一身短衣短裤出现在广场前的街道上。火一样燃烧在西天的云彩还没有褪色，街道两边的夜市却已经醒了。小贩们在叫卖之余，总会放着时尚的音乐招揽过客。这个夏季最时尚的歌曲无疑就是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主题歌了。
“羊肉水饺，羊肉大葱的水饺出锅啦！”突然的叫卖声将雷杰的眼神牵了过去。雷杰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心里酸酸地说，大热的天，吃这种东西会上火的，最好还是不吃。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男孩从卖水饺的灶台后被扔了出来。嗡！那孩子落地的声音，惊动了一群黑压压的苍蝇。那个男孩嗷嗷地叫着爬向路牙下的排水沟。苍蝇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爬在排水沟上面喝了起那些泔水来。雷杰看见他一条腿上被铁链磨出来的伤疤，就一下子想起来；这不是消失了几个月的傻子吗！在别人厌恶的目光下，雷杰走到傻子旁边拉起了他。傻子似乎是渴极了，他再一次想爬下去。但是他油腻腻的胳膊却被雷杰死死的抓住了。傻子挣扎着，顺手扯过一把排水沟边上半人高的野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嗷，嗷呜。嗷·····”傻子竭斯底里地吼起来，绿草染绿了他的牙齿和嘴巴。
雷杰环顾四周，发现有些人已经围了上来。那些欣赏般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流氓正欲强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小姑娘。看到这样的眼神，雷杰立刻想起了那个男人骂自己的言语。只是这些不出声的眼神更让雷杰觉得浑身冰冷。他连忙把自己才买来的一瓶饮料塞到傻子的手里。他多么希望傻子的开怀畅饮能洗刷自己的罪行啊！但是让雷杰没有想到的是；傻子竟然狂叫着将那瓶橙汁照着自己的面门摔了过来。距离太近，雷杰根本没有来得及躲闪。他只觉得一片粉红色的东西将自己和嘈杂世界完全隔开了。
“嗡！”笑声从四面八方向雷杰涌过来。那声音穿过《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歌声，乱糟糟的，像铺天盖地无法驱离的苍蝇。雷杰不敢再看那些眼神和傻子了，他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了。他低着头飞快地逃跑一样的走了，就像一只无法融入苍蝇群中的蝴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回到工地之后，雷杰心里都流血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傻子，仿佛他身边每个人都成了傻子，一天到晚傻乎乎地修理地球，一棵棵绿树，一片片森林，甚至一一颗颗小草，被傻子们无情地毁掉，况且毁坏的数量和速度远远大于植树节或者绿化工人的培植。他浑身燥热，像置身正午的沙漠，受着骄阳的炙烤。他再也不敢去看那个院子，他只希望那个院子连同那个即将被淹没的村子，还有那个傻子，都早点消失。消失在城市扩张的脚步里，消失在自己记忆里，消失在地球上。最后的最后，地球上剩下了最后一个傻子。
作者简介：同录平，网名蝶雨，中国文学院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陕西蒲城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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