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星月夜:烹 鱼 记

烹 鱼 记

  

文/星月夜

  

  鱼躺着。

  

  它睡着了,大睁着眼睛躺在我的鱼盘里,睡得汤汤水水的,紧裹着一身焦黄的睡袍……这是我平生所煎的第一条鱼。

  

  它就那样平展展地躺着,躺在淡黄的生姜片和火红的辣椒丝里,披盖着一身散碎的碧绿的香菜叶和葱花。那些黄的、红的、绿的颜色让我想起一朵朵绚丽的鲜花,想起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有的庄重的追悼仪式。

  

  为了将鱼烹制得更香,我特意请教过一位擅长烹饪的文友,她告知我:先要在鱼身上横切一排一指深的刀口,然后涂抹盐、酱油、料酒等进行腌制,最好再往鱼肚里放些姜片、大葱和辣椒。

  

  我将鱼按在案板上,刚切下第一刀,便觉出鱼尾在动,随即魂飞刀落,不忍再下第二刀。我的手掌清晰地觉出鱼的体内有纤细的未断裂的神经在微微抽搐,又好像是温热的血液在涓涓流淌。鱼并没有完全丧失生命体征。想想,还要往这些伤口上抹盐巴、淋料酒、洒酱油,再入一次滚烫的油锅。我的手开始泛软,刀虽往下沉,心却往上提,渐渐地手离开了刀。

  

  刀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我的手仍然粘在刀上,驾驭着刀,在鱼身上一刀一刀切割,空气中有一丝刀子的冰冷的气息。透过刀刃白亮白亮的光芒,我看见另一个我满面狰狞。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鱼,再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静静地睡去了。

  

  鱼呀,你本该是轻盈而灵动的。无论是谁,只要嘴上念着鱼字,眼前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鱼戏清波荷弄影”的意境。还记得那首《汉乐府。江南》的诗句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多么轻灵的姿态,多么美丽祥和的画卷!

  

  我看着鱼睡,就像看着鱼游。鱼游动的时候是一道景,睡着了也是一道景。“睡吧,睡去吧!”我神情恍惚地念叨着。

  

  “是死!不是睡。”儿子在一旁瞅着鱼说,他的眼神清澈而天真,很干净。

  

  “……”源自心头的一丝颤慄,陡然间令我无言以对。这种颤慄的感觉尽管很微弱,却又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的灵魂。

  

  对,是死!不是睡。

  

  对鱼而言,“睡”是一个极不公平的字眼,它不仅亵渎了鱼的生命尊严,也掩饰了人性的残暴与罪恶。

  

  我开始质疑自己因鱼而生发的悲悯。难道只是一种虚假的情绪,而绝非发自内心的真正意义上的慈悲?我的心瞬间沦陷于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之中,脑袋开始发麻,再不敢直视鱼,尤其是它的眼睛。

  

  记忆回到上午十点,漫天雾霾,遮云蔽日。儿子停课在家,因为平日学习忙碌,难得美餐一顿,我便起了犒赏之心,出来买鱼。我在鱼摊前转悠了半天,最终选中了这条鱼。它与许多囚徒一般的同伴挤在水里,嘴巴急促地张合着,两腮猛烈地闪动着,如此情形的游动酷似一种沉重而艰难的跋涉,如斯,哪怕尾巴偶尔轻微地一摆,也会引起身边同伴的不适,继而引发一阵激烈的骚乱,有如一场酝酿已久的暴动,所有的头与尾都剧烈地扭动着拍打着,水花四下飞溅。

  

  很快,它被鱼贩子视为“寻衅滋事的头目”,从白色的泡沫箱里捞出来,紧接着头部就重重地挨了几刀背,身子猛烈地摆动着,弓成一道道亮闪闪的银灰的弧,每一道都竭尽生命之力,这样痛苦的挣扎瞬间凝滞在我的眼眸里,储成一道雕塑般凝重的影像。我的心跟着刀背的重击一起颤慄。再后来就是刮鱼鳞,一把钢刷,三两个来回,就看见鱼鳞纷飞,银光刺目,耳畔里尽是钻心入肺的呲呲声。

  

  我将头扭向一边,只听鱼贩子夸我:大哥好眼力,这鱼眼睛亮,气力足,是最鲜活的一条呢。

  

  我故作轻松地问,这是一条什么鱼?

  

  武昌鱼。

  

  我开始付钱,鱼贩子很利索,接过钱,又去宰杀另一条。

  

  武昌鱼?我有些质疑,但无从求证。

  

  平日不常食鱼,故而对鱼“两眼墨黑”。无论怎样,鱼贩子是按着武昌鱼的价格卖给我的,我就只得打消一切疑惑,认定这就是一条武昌鱼。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开始懊悔出来这一趟。

  

  此刻,面对这条鱼,我毅然认定自己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人!

  

  鱼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飘散着一缕缕香气,没有呼吸,大睁着眼睛,眼珠从眼眶里凸出来,没有泪,却有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这表情甚是瘆人。

  

  我看着鱼睡,就像看着鱼游。

  

  鱼游动的时候是一道景,死去了也是一道景。

  

  在水里,鱼是多么温顺驯良的物种,这一点同陆地上的牛啊羊啊在本性上是一致的。如果你凝视它们的眼睛,就会发现它们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戒心和欲念,那眼神如水一般清澈。作为已经强大到所向无敌的人类,我们在对视它们的片刻,能否做到心底坦荡面无愧色呢?当我们以“万物之灵”自居时,它们的存在愈加显得弱小和无助。

  

  著名生命伦理学家彼得。辛格在他的《动物解放》一书中,将人类应当如何对待非人动物的问题,作为一个伦理问题来探讨,告诉读者做一个素食主义者,会使人类与动物和睦相处,也将拯救不堪重负的地球。对其他生命的尊重正是对人类生命的关注;解放动物,就是解放人类自己。

  

  然而,最具讽刺意味是,当西方人对过度食肉这个错误觉醒之时,国人却津津有味地沉迷于食肉啃骨之中,一时间,“肯德基”“麦当劳”等洋餐厅在中国纷纷开张,而且生意异常火爆,大有欲壑难填之势。

  

  其实,在我们的汉文化里,戒杀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唐朝,就有放生的风俗盛行。那时,每逢禁屠禁钓之日,政府就举行大赦和特赦,以后这个风气逐渐普及于禽鱼之类。在唐朝肃宗时,据说全国共有八十一个放生池。放生的风气则大都流行于江湖繁多的江南一带。而反对滥杀也并非只与宗教有关,更与人类的文明程度有关。假使能够穿越到遥远的狩猎时期,你会看到我们的祖先也并不是天天都在猎杀,顿顿都在食肉。

  

  至此,忽地想起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的名著《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里的文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畔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回想这条鱼在我与小贩的刀下所遭受的残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迫于无奈”的理由,是因为我们都需要生存吗?

  

  我对视着这条鱼,它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仅仅是因为鱼没有眼睑吗?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开始无休无止地质问着我的灵魂。

  

  说心里话,我是喜欢鱼的,但此时此刻的喜欢里是饱含着歉疚的,写下这些文字,并不能减轻我心中的负罪感。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现在我虔诚地渴望这种说法是真的!不求它忘却我伪善而罪恶的行径,只求它忘却了此生的惨烈遭遇。

  作者简介:星月夜,原名米抗战,文字散见《读者》《思维与智慧》《小品文选刊》《新华副刊》《西部作家》《秦都》《时代青年》《杨凌文苑》等文学期刊。作品入选《陕西中考模拟试卷》,入编《2014年陕西文学年选.散文卷》、《读者乡土人文版2015年精选集》等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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