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焰诗选
写在前面的附言
画家写诗或诗人画画，可以是换一种方式游戏的自娱。但如果一个画家决定做一个诗人，并非只为了消遣，那么，有些事情将会改变。画家毛焰已经写了几年诗，除了少数朋友，外人并不太知情，他的诗我本人也是不久前零星读到，今天又集中读了二十多首近作，我想不带偏见地说，这些诗放入任何一个选本都毫不逊色。我也知道，刻意与“专业”诗人比较并无必要，诗是艺术，如何对待，以及希望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取决于作者。而毛焰的诗给了我触动，某种异质性的东西，如下面一行诗：“事无巨细，并没觉得有任何缺失”，其精神与形式是完足的。他安静地处理词语，就如同处理色彩一样，或许在他，只是工具不同，而世界还是内在于他或环绕着他的世界。
本专辑实际的编者是韩东，诗作、评论与访谈都是他提供的，酝酿了一年多，颇费了时间和精力。感谢他！
宋琳
2021.03.04
毛焰诗选
冬眠者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时间不长
嘎嘎躺在我的肚子上，牠一定
比我睡得好
很难想象牠柔软的脚掌下
完美的收敛着锋利的尖爪，或许
牠只是佯装着睡着了呢
我确实短暂的睡着了
脑子里，掠过一些飘忽不定的梦
其中，我用自己白色的胡须
蹭着那几根细小孱弱的
兰草，像一个
游离在外的冬眠者
而我自己的爪子，遗忘在了某处
2019.02.07
即景：一个片段
多么鲜嫩的一抹绿色
在古旧的老城小巷里穿行
她用两条黑色的丝袜作围巾
随身携带着自己的体香
仓促、别致的一种性感
广场上，一个流浪的小男孩
从后面追上来
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她并没有嫌弃他
而是让他紧贴着自己
穿过那个硕大混乱的广场
像一对奇异的母子
小旦旦，你要放手了
我现在去警察局呢
那个小男孩立马叫着
漂亮妈妈，那我自己去玩了
他擦了擦鼻涕
一溜烟地就跑出了这个小屏幕
2019.02.25
和自己说
总是有，喜欢自己呆着的时候
喜欢和自己说话
一种便宜而隐秘的乐趣
甚至自身都难以察觉
毫无来由的零星碎语
或者，一段段的长篇累牍
有些事情，心里想想就自动消失了
那多半说出来没什么意思吧
而有的
它们会迫不急待地拽着
其中的一个你，要说个明白
你想躲开，为时晚矣
往往，两个自己
（可能附带衍生出别的聒噪者）
自顾自的辩解，这个说出
“愚蠢”，而那个则表示赞美
处于两极的观点在某时集于一身
倒不见得，就是一种
需要矫正的人格
也常常有短暂的，彻底漠然
无话可说的时候
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像一个真正的哑巴，或一个盲者（应该向他们学习）
2019.03.02
辨灰
不能轻易答应
那些自己没想明白
或做不了的事
哪怕是看上去举手之劳的小事
也有它不可估摸的
神秘的份量
比如灰尘，有什么份量可言
清除它们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恰恰是庸人所为，或许
你还没弄明白
它们自然的归宿
——一种关联之物
亦如我们自身
前世今生，盘根错节
一种渊源，积怨般的深厚
2019.03.09
空洞
他意识到，此刻的时间
已经接近了某个尽头
之前的，一整段行程就要告一段落
他本以为
自己期许的将如约而至
为此，他特意告别了另一番景象
那匹去而复返的赤兔马
那本彰显魔力的辞典
以及那位千里迢迢而来的炼金师
他只能将自己的愿望
不断地缩减，缩减到
一幅袖珍般大小的图画
一段比俳句略长的诗句
一个类似“不知不觉”
模糊的词语，缩减到
一个“空”的字
在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
和那只猫一起
他梦到自己，一路上收获颇丰
事无巨细，并没觉得有任何缺失
2019.03.30
你没看错
你沒看错，只有眼睛是模糊的
以及它周围棱形的区域
几乎看不到眼珠。那虚幻的
像是个影子。形同虚设
而其他的地方则纤毫毕现
因为不可辩驳的清晰
它们反而显得骄狂而暴躁
鼻子喘着粗气
唇齿从里到外的
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
嗯？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耳朵隐隐听到眼睛里迸出来的话
它恭敬的回复
因为你的盲目，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表达
2019.05.03
剩山图2
凌晨的时候
他被一个幻象所吸引
允许他在天空中
画一幅自己的画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荣耀
他要在那个巨大的空白里
画满各种浅色交错、更替的圈圈
即兴的勾勒
没有一个是重复的
然后，用水墨将它们之间的空隙
逐一填满
让白的变成黑的
亮的变成暗的
只留下那些无比繁多
浅白色细细的圆圈
光仍然能从这些斑驳琐碎的缝隙中
透射下来
无穷无尽的影子，黑金一般的洒落
2019.05.16
剩山图3
让小树露出头来
让天空放低
让那些岩石磕磕碰碰
断崖似的奇崛
让细密繁复的圆圈像藤草一样
垂落，或蔓延
让那些墨色既均匀又斑驳
让线条既散淡又严密
让空白的地域沾染上松烟
和浅灰的迷雾
让它们不仅仅只是上下左右的移动
不仅仅是徒有其表
而是悄无声息的向前侵袭
或向纵深隐匿
让黑中透亮的月光布满山林
让白昼成为明晰的黑夜
让这里人迹罕至，自有无穷尽的
机锋和智慧
让它们归回自己的来处，无踪迹可寻
2019.05.17
剩山图6
被那只纤毫小笔牵引着
去往一个陌生之境
它告诉我该去哪
砍伐一些荆棘、藤蔓
摘下什么形状的枝叶，适合遮风挡雨
赤身撬动松软的岩石
搭建一个微型城堡
往哪些沟壑扔入一捧带火的绒草
看那深处是否有一些异动
或影子，或轻微的声响
簌簌呼呼
挑拨你饥肠辘辘的神经
如果，饥饿是你无休止的欲望
那么还有突如其来的恐惧
一些迹象
让你猛然发觉，自己并不是
第一个涉猎于此的人
当你看到那些七零八碎的残骸
无须惊愕，他们距此已格外地久远
2019.05.19
剩山图9
月光下，山林湿漉
云烟、迷雾以及那些墨渍笔痕
都清晰可辨
怪异的岩石散发出冷光
像传说中的山鬼
巨大的骨骼和獠牙
一个轻微转移的幻景，伴随着
无声无息的欲望
所有被你沿途随意标识的
都值得你重复往返
所有你无缘得见或不小心错过的
都值得你心存念想
一次意外的山林之旅
仿佛你曾诚心实意地追随
某位古人的足迹
或者只是梦游般地在浅空飘浮
游隼尖利的眼睛
盯住那些苍白神秘的山脊
直勾勾的，只是为了
沉溺于一个完美而虚空的意象
2019.05.22
剩山图11
星空繁累。一丝轻腐的意味
那片山廓越来越微小
侵蚀变得更加缓慢而凝滞
但并未停止
树木枯萎，山涧已干涸
飞鸟散尽，空气已污秽
只剩下一些孱弱的风，即便它们
还能透出一点点的清爽
（这似乎更严酷）
无论如何，此刻
在这里，你已经不可能再看到
昔日里那些生动的景象
不可能再见到
那些成群结队的山水膜拜者
或风光摄影团（其实他们个个
都怀揣着开发商的梦想）
更不可能
见到任何一位蹩脚的戏曲人物
长袖轻舞。一幅丑陋的山水
你若不信，试试看
你甚至连一只带着翅膀的苍蝇都见不到
2019.05.31
题外诗46
在梦里，仍有足够多的人
在他的身边。因此他毫不寂寞
那些木板上也写满了繁体的
数字，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
它们按顺序紧紧挨着
庆幸自己不是唯一的那个
而他睡了太长的时间
不愿醒来
那里面的人开始失去了耐心
变得摸糊，陆续离他而去
剩下他一个人继续沉睡
像一个婴儿
或一个孤独的死者。在我们醒来之前
2019.08.27
题外诗49
闭着的眼睛，被拢住的光
仍在里头闪烁。它们
就像某种屈从于时间内部不知所措的动物
劈啪乱窜，以获得解救
又像是星空下黑色的云朵
狡黠而诡秘，却从不失语
它们簇拥在一个微观无形的世界里
翻滚和游荡，试图抑制
而非激发一些奇特的禀赋
但它们的能量
同时被另外一种先天的意志所消磨
没有缘由，没有途径，甚至
没有低劣的借口
直至最终
一块黑屏呈现在眼前
那上面布满了不同形状的反光
在此之前，没有人在意
现在，更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2019.09.03
题外诗55：中秋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这里，从前的一切都已被抹平
现在这里，只有活着的人是古老的
院子里的篮球，被某个人拍打
抛掷，屋里的窗帘是合拢的
我看不到的那个人
正在一个虚拟的空间中
使劲地玩弄一个圆球
有时候，你进了一扇门
便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个迷途
你在里面绕
忘了进去的目的
只有出来，才想起要找的
原来是自己。如果还能出来的话
2019.09.13
题外诗79：头一直很疼
天光渐暗，一个好或是不好的理由
我坐在沙发上画圈圈
一种填格子的把戏
不过是圆形的
没画出几个。我从外地回来的路上
头一直很疼，似乎
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也不去想，那样只会更疼
毫无意义的生活，每一刻都存在
（致敬那些追求意义的虫子）
就像刚刚在院子里
突然见到的两个陌生女人
她们显然走错了地方
我不知道要和她们说些什么
即便，她们并没有问
类似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样出去
2019.11.01
题外诗89：入冬以来
呼呼的风，“啌啌啌”
也如空空的声音
是哪里的一扇门被反复地煽打
接下来的雨滴似乎填补了某种空洞
屋子里开始变得冰冷
也让时间慢慢变得冰冷
他赶忙给水壶里加满了生水
让它们烧开，冒出热汽
并且一直保持着沸腾、沸腾
在另一个时候，天仍然灰亮
他提前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整个房间透亮
他开始重新撬动
那些事物间的缝隙
他想要此刻的时间变得有点温度，变得发热
2019.11.17
题外诗112
寂静的下午
一些诗句如远处渣土车的轰鸣
（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夜晚）
被碾碎。乍一看
那只小狗像朵鸡冠花
也像极了
一只月光下重影叠加的蝴蝶
耀眼的，牙白色的舞动
梦里的那个人，穿过
或徜徉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城市
记忆总是令人恍惚
当他试图离开的时候
在拥挤混乱的机场
要么航班已取消，要么
不被允许，他出具的证明没有戳上日期
2020.03.23
题外诗113
他默许另一个人
每天跟随他，做同样的事情
没有报酬。那个人也未曾有过任何索取
只做他想做的
像是某种完美的复制
分毫不差。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
值得赞叹。作为回报
那个人在一个奇幻的时空维度里
所做的一切
同样被他完全接受
那里繁杂的事物和景象
常常让人喘不过气来
甚至如梦魇般恐怖
不乏罪过与痛苦
即便如此
他表面看上去也很淡然，对那个人无可指责
2020.03.24
题外诗116
我记得，有一天
我们将从那个门走出去
黑乌乌笨重的铁门，轰地一声
缓慢地展开。似乎
前面是一道无法预判的风景
我们有共同的好奇心
再也无须愤怒地撞开这扇门
它已自动开启
我们如此轻松地就出去了
然后默默告别
在一条平行线上，我们朝向各自的反面
2020.03.30
题外诗122
他不得不再次起身
去水池那儿，仔细地搓洗双手
因为某种爱抚
他手指上有她不同颜色的毛发
她囗腔中的唾液
她身体散发的气味、灰尘
也许，还有一些未知的
幼小的病毒。平常
这些他都不在意
不过，此刻
他得回过神来
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并抹上药膏。如果不小心，万一呢
2020.04.04
题外诗134
他在深夜里来回静静地走着
不到十米长的小过道
和另一个人。他们不能靠墙
中途不能坐下，彼此不能聊天
每隔两个小时换一班
他们会摇醒熟睡中的人
或是被人摇醒
迅速套上值班的马甲
揉揉眼睛和脑仁
当你适应了
也可能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
想象一些穿越时空的事
甚至可以轻声嘀咕
把自己当作一个梦游的人
地面是灰白色光滑的方形瓷砖
一天中有四次特定的时间
由两人各自拉直了抹布
蹲在地上，撅起屁股
然后一溜到底
轮到“得令”的时候
他总会这么吆喝一句：请抬起你们高贵的脚
2020.06.26
题外诗141
我正在描绘的
是一些圆圈与齿
是一艘隐没在星际航行的潜艇
它从不浮现
只是镶满了碎钻
巨鲸的骨
有的人视角也许相反
她不小心
看到了繁密哗动的枝叶
和无色渺茫的光
（她因此感到了一丝悲哀）
这多好啊
都是一样的
如同我们，所有莫名的渴望
2020.07.28
题外诗148
我忘了最想说的
肯定不是我现在想说的
其他人己经走了
我是否需要回顾一下
之前
我们谈论的一些话题
它们美仑美奂
亮点纷呈
我也记不得了
那么迅速的遗忘
像是一个移情别恋的人
突然间的醒悟
也许
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他只是平白无故的
构想了一场，恢宏的色情之夜
2020.08.22
题外诗169
简单，就是简单了
以至于它们已经不是它们自身
徒具某种轮廓而已，或是
粗浅的影子，不堪一击
你难以拒绝重新点上一枝烟
倒满酒，然后一口干了
向别人说出不得不说的话
（你会等待他们的回复吗）
等等
但那些更加高级的欲望
谁能够轻易获得呢
它们太稀罕了
你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
一个清醒的药剂师
（而是混蛋，而是恶魔）
你如何从那些
黏稠而虚幻的混合液中
提炼出新鲜可口的，诱人的毒药
2021.02.11
题外诗170
我知道，那太快了
但快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
我说的不是什么
时空之间往返的距离
是一种“饿”，一种“贫乏”
或许正因为那些随处可见的丰盛
但仍然是贫乏
像被搬空了的画室
所仅剩的痕迹，油彩的气味
那些形象的影子残存
突如其来的人
占满了这里，整个房间
似乎只要有这么一个人
（他恰好喝得上了头）
从此处的兴旺讲到荒废
于是，其他的人沉默着
沉默着
至于我刚刚说的那个
到底有多快，我还有必要告诉你吗
2021.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