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出生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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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已年近不惑,现在研究这问题显然为时已晚。
但是,身边还是能遇到一些人,特别是小小年纪的年轻人,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根本就没想着来到世界上,为什么父母还把我生出来?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一阵子。
起源是,在读书时期,有一次我痛经,简直要命,糖水什么的毫无用处;我整个人蜷着身子伏在卷成一团的被子上,感到浑身已经麻木,别说下床走动,根本动不了身,痛到眼前发黑,偏偏还无法晕过去的程度,只觉得看见什么都恶心,眼前的书恶心,贴纸上的画恶心,宿舍恶心,整个世界都让我恶心。我满脑子都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人生一切种种,无论欢乐或是痛苦,健康或是疾病,幸福或是煎熬,终究还是要归结到一个地方去,那就是:我。
我想,那些有此一问的人,想必是经历了各种不幸的,不论痛苦的根源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家庭、学校、工作单位,或是社会其他角落。否则,一个人活得好好的,有钱挥霍,有吃有喝,身体也倍儿棒,有什么理由想这些呢?除非他是装的。
后来,这种想法就渐渐地变成上面那个问题:为什么出生的是我,是这个样子的我,是拥有这样一个身体的我?
的确,和那些惊讶于自己被莫名其妙生下来的人一样,我想:我也没想过我要来这世界上,尤其是这样一个使我痛苦的世界。父母生我,也许只是为了生,与我无关;他们无论生谁,生了一定会像现在爱我一样爱他/她。除了身体上的痛苦,自然还有来自其他方面的。生而为人,着实不易。但即便如此不易,我也想,凭我活到现在的所知,我还是不知道我何曾有过要来世上一遭的糊涂想法;我如此痛苦,简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我,我自然还是不想来。
所以,这当然要怪父母啊!为什么他们要生我?要生生个别人去嘛!如果他们不生我,我自然就不会痛苦,自然也就杜绝了一切让我痛苦的机会。
其实,换一个立场想想,父母更冤。他们哪知道生下来的就是我这种人呢?即便他们当时生下的是另一个人,并不是我,而那个人和我身体构造一样,体质特征一样,生什么病也一样,有一样的生活环境,遭遇一样的痛苦,走我走过的路,他/她也就难免不想“为什么父母要生下我”这种问题。
那么,问父母为什么要生孩子吗?自己好好活着不就行了吗,干吗生孩子?生孩子的事,父亲还则罢了,母亲怀孕受苦一年,分娩时创痛酷烈,生下个孩子将来还不知会遭遇什么危险痛苦,长成什么歪瓜裂枣,种种操心,心中从无有安宁的一天,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何必如此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问我的父母,他们肯定回答:人活着就是这样啊,谁哪里管为什么呢?
这个答案好像是说: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所以你也得这样活着;不然你要怎样活着呢?又没有别的活法。
因此,我偶尔自己去读书寻找答案。我喜欢从西方哲学家那里去寻找,因为中国古代先贤实在也给不了多好的答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繁衍这事上,我们一以贯之地认真,尤其相比其他方面要好得多。比如在德行的事情上,“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反正容易受骗。
为什么叫受骗呢?看看那些有“后”的,眼见许多都是子孙后代越多,父母受的苦就越大,年老的时候,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没人愿意赡养。这些父母们后悔吗?绝不后悔:无论你待我怎样的不孝,我都是你老子老娘,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并且,旁人也不许说儿女的好坏,说了也是白说,关你们什么事呢?老子和老娘决胜。再说,后悔又能怎样呢?
况且,这些父母宁愿被人背地里说他儿女如何不孝,也不愿被人暗地里同情说,唉,命苦,没有儿女,现在过得……
其实他有了儿女,有时候也难免过得……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所以我从西方哲学家这里看看,找找有没有关于自杀的,讨论死亡的,以及谈论人类繁衍的意义的,诸如此类。大多是从自己高兴听的那个角度去考察,比如,人就不能少生点,节省下宇宙资源?女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生孩子或不生吗?生孩子是不是个巨大的传销活动?母亲会骗女儿生孩子吗,因为只有她说生孩子容易,她的女儿才会相信这是件好事?
可是,谈论这些的实在比较少。每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觉得恐惧,心慌。进而我想到,我是个天煞的女人啊!这么说起来,一切都是因为我。谁让我是个女人呢?简直可恨。
可是,繁衍的意义,这还用问吗?唯物主义和生物学统摄了一切:咱们人类生来就这样呐!繁殖不是一切生物的天性吗?
或者说,即便有别的活法,比如出家,但是那怎么可能呢?我从小就出生在这个地方,到现在也在这地方活着,我走了我家的驴都没人喂,更别说还有人了,这太可怕了。如果你作为我的儿女要出家,那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会急死?
总之,疑惑自己出生得怪异,这事不能怨在父母头上。
我是这么想的:既然现在承受痛苦的是我,那说明我出生得也是心甘情愿,肯定不是谁强迫的。或者用轮回观念来说,由于在我出生之前的某个时间,某种因果和业使我与此世有缘,所以我出生了。
总之,这其实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讨论也于事无补。关键是,不论如何,已经降生在世并且还有本事思考这件事,这种结果已经确定无疑地造成了。那么,既然出生了,就得生存,哪怕是被迫;不光要生存,而且还要人模狗样地生存下去。这是生之天性。
因此,抱怨父母不但于自己毫无益处,反而还显得很没良心。这样真的不好。如果因为害怕自杀而抱怨父母生下了我,难道不是既愚蠢又无能?那就更不好了。
不过,人的本性似乎也是难改,遇到一点麻烦问题,总是惯于找个借口,或者首先找个抱怨的对象,好像这样自己才有了立足之地。因此,产生那种疑惑也是情有可原的。
其实,撇开抱怨父母的想法,“为什么出生的是我”这个问题还是成立的。
为什么当时出生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不是我的人?或者,如果现在这个我其实是另一个人呢?
有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并没有我,这个被我称为我的人,不知究竟是谁,从小活到现在,陪着我,有时候控制了我,弄得我完全不像样,有时候则离我而去,使我平静下来。
有一次我看到贡斯当的一个说法,很符合我的感觉。
他说:“我气得发疯,但是内心深处却毫无所谓。”(翻书没找到,基本是原话。)
我就是这样的。
这种情况弄得我生气的时候也很不爽,因为越是生气,我就越能感受到那个“毫无所谓”的“内心深处”。
我想,呸!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这么生气?很显然我本质上无所谓。怎么把这个毫无所谓的内心深处具象化,让它持续得久一点,好让我多仔细观察、体验一番呢?但是,此刻要一秒变回那个内心深处毫无所谓的我,那也太变态了吧?如果真能这样,说不定我早就开悟了呢!
最糟糕的是,如果生气的时候因为这种分心而没把该说的话说了,接下来那个无所谓的我无所谓地走了,剩下的烂摊子就不断地提醒、骚扰这个现实的我,使我不胜其烦。偶尔我一时明白过来,我想:你不是无所谓么?那就别再来骚扰了,继续无所谓吧!这么一想,我倒也轻松了:下一次生气的时候抓住机会就是了!哈哈!
由于种种现实生活中的烦扰和痛苦,我们能够观察那个毫无所谓的我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弱了。
在人类创造的种种文化中,有些就是专门教我们怎么延长、怎么体验那个毫无所谓的“内心深处”的,因为它解决的那个根本问题就是:“为什么出生的是我”。
当然,最终要主动去解决问题的人, 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