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 | 草药阿舅
编者按:
很多人都记住第一谁记得住第二,很多人记住伟人谁记得住渺小的我们。舅舅是一个驼背的赤脚医生,医术精湛,但是很穷,他却有自己的做人底线:真诚,朴素,节俭,专情··· 舅舅的一生很苦,但是过得充实。舅舅以他真实的一生教育我的成长,舅舅是何其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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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我小时候一看到阿舅就哭。她说我胆小,我却觉得那是因为阿舅长得太丑。阿舅丑成什么样呢?脖子长长的,脑袋小小的,一只眼睛瞎了,剩下的那只看人看物都得眯成一条缝,整天驼着背,抬不起头,大家都喊他“骆驼”。后来我上了学,会了英文之后,总觉得“dinosaur”这个单词更适合他。
阿舅并不是妈妈的兄弟,只不过从族谱上遥远地算下来,他的祖宗跟我妈是同一个。他是独子,父母过世早,无依无靠的。我妈说,人要尊长爱幼,所以让我喊他阿舅。但四下没人的时候,我也叫他骆驼。
我阿舅是个赤脚医生,能给人治个感冒退个烧,也能给牛羊看病。这本事是他年轻的时候,跟一个江湖游医学的。其实,也不算是正经学过吧,就是问他买了本医书,那上面详细记载了几十种草药的性能、功效,还画了样子。“花了二十块钱呢。”我妈说。那时候,二十块钱够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了。
自从得了那本医书,阿舅就整天上山开始研究草药,自称“草药先生”。他学成出师后的第一个病人,就是我。那时候我五岁,有一天夜里突然发高烧,浑身滚烫,我妈喊不醒我,跟我爸两人顿时慌了神。乡镇卫生院到了夜里,没有医生出诊,去城里大医院,天黑路远的,也叫不到车。我妈把心一横,就说,让骆驼试试吧。阿舅听了,去前门地里挖了一把兰花草,熬成药汤,灌了我一整碗。第二天早上,烧就退了。妈妈逢人就说,我一夜高烧,命悬一线,是骆驼救了我的命。就这样,村里有人感冒发烧了,拉肚子了,也开始来找阿舅看。
有一回,有个小孩肚子像个球一样胀了好几天,吃不下也拉不出。抱来给阿舅看,阿舅让他伸舌头,他说要泻火,用纸包了些草药沫子让孩子兑水喝。拉了两天就见好了。阿舅看起来总是能药到病除,日子久了,声名在外,十里八乡的人有点小病,也都来找阿舅。
阿舅脸皮子薄,看病不喜欢收人钱,偶尔推辞不掉,也就收个吃饭的钱。他说,草药都是山上现成采的,不值几个钱。有的人好心,劝着,“就算是山上现成的,挖挖也费功夫。你收着,就当人工费了。”阿舅听了总会憨憨一笑,说:“不费功夫,不费功夫。”也有一些使坏的人,他们干完农活,闲时就去阿舅家坐坐,看到他家的各种草药,就装模作样地问问,叫什么名,能治什么病,哪儿采的。然后在心里暗暗记下,下次有人病了,他就说给别人听,人家就不来找阿舅看了。还有些更过分的,每次问完,出了门就去寻,找到了就全都挖回家。阿舅给别人看病,用到了,还得问他们买。偏偏阿舅不长记性,下一次还是照样有问必答,毫无保留。有时候看不过眼,我便提醒他,但他总是笑笑,说“不妨。我眼睛不大好,上山采药本来就不方便。草药今年采完了,明年还会长的嘛。”
所以,阿舅穷,很穷。一年里,只有过年和中秋舍得买肉。他家地里种的蔬菜,种子都是别人送的。有时候从菜场走过,摊主们就冲他笑笑,也不招呼,大家心里都知道他没钱买不起。阿舅喜欢吃豆腐,尤其是豆腐羹,但他很少买。有时候看完病,他不肯收钱,人家就买几块豆腐送他。
除了采药看病,阿舅还有两项副业,就是捡知了壳子和桔子粒。每年夏天,知了从土里爬出来之后,都会爬上桔子树或者毛竹林,在树枝上蜕壳。这个时节,桔子正好长到拇指那么大,还是青色的,是桔农们拣果子的时候,把桔树上多余的果子摘掉,可以保证果实的质量。一般桔农摘完果子就直接扔地上了,但阿舅说其实青色的桔子也可以入药。我喜欢帮阿舅捡树枝上的知了壳子和地上的桔子粒,用我妈的话说,阿舅救过我的命,我不想他过得太穷买不起肉,既然知了壳子和桔子粒可以卖钱,我就每天出去帮他捡。但这并不能改善阿舅的生活水平。知了壳子,一两百块钱一斤,但它只有薄薄的一层,一大塑料袋也不一定能有一两重,捡一斤得捡到猴年马月去。青桔倒是好捡,但新鲜的只卖三毛钱一斤,切开晒干的,也才八毛钱。所以,虽然阿舅有两项副业,他还是一样舍不得买肉买豆腐。
阿舅实在太穷了,三十好几的人也没娶上媳妇。我妈问起,他就说:“谁家会舍得把女儿嫁给我这种穷汉子。”但总成不了家,也不像个事儿。村口的大香樟树底下,大家干完活坐一块乘凉时,就爱说他。半是好心,半是嘲笑:“骆驼,再讨不上媳妇,你家香火到你这就要断了。到时候,你妈气得从坟头上爬出来揍你。”许是被说得着急了,阿舅带上积蓄,又问各处借了点,就出门了,说是去找媳妇。大家又在香樟树底下开起了玩笑。
“你说骆驼能找到媳妇吗?”
“眼睛瞎成那样了,是男是女都不一定能分得清,没给人骗了算不错了。”
但阿舅还真带回了媳妇。那大概是十多天以后了,阿舅领回家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年纪比阿舅还大些,灰头土脸的,别说好看了,都算不上干净整洁。我实在好奇这女人的来历,想跑去找阿舅问个明白,但我妈却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插嘴,不让我问。那女人自己虽然灰头土脸的,给阿舅倒是收拾得挺干净。她还挺勤快,阿舅原先一门心思采草药给人看病,农活没干多少,地都荒差不多了。那女人给他的几亩荒地都种上了豆子和玉米,还在后山开了一片西瓜地。
自从带回了媳妇,阿舅总是精神奕奕的,腰杆子伸直了不少,看上去都快不像个骆驼了。他从前看见人多,都习惯走远点,怕被人笑话,现在却开始往人堆里走了。他还经常逛起了菜市场,买点豆腐,买点鱼,有时候也买肉。
摊主们开他玩笑:“骆驼,今天家里什么喜事啊?”
他就一路笑得合不拢嘴:“没喜事,没喜事。给媳妇买点肉补补。”
等他走了,摊主们就开始隔着摊位议论。
“你说骆驼的媳妇,会做菜吗?”
“灰头土脸的,会做什么菜。”
“知不知道什么来路?”
“谁知道她哪里的人呢。”
阿舅也不是不知道大家伙背后在议论,但关于女人的来历,他从来也没说过一句。有时候,从樟树底下走过,大家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媳妇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回答,拉着女人,笑笑就走了。
有了媳妇之后,阿舅开始想挣钱的事了。他没有什么其它长处,倒腾倒腾草药,研究研究医书,就开始给猪、羊、牛,这些牲口治病,还附带给它们阉割。那时候我们家乡开始大规模发展养殖业,有些资本的人家,都盖了猪圈、羊圈,开始大规模饲养。阿舅没有本钱,就专门给这些猪啊羊啊阉割和治病。但给牲口看病和给人看病比起来也许要复杂得多,人能讲话,会告诉你哪儿不舒服,牲口则不会。阿舅给牲口看的病,小半能好,小半好不了。又因为他只用草药,见效慢,有时候就算看准了,也来不及治。但别人管不了这些,牲口死了,总会找上门来。要是从前,阿舅肯定被欺负,但现在不比从前。每次有人找上门来,他家的女人就像个疯子一样从屋里跑出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嘴里不知道喊些什么。来人见了,也就不敢多留,悻悻走了。这样的例子多了,也就没人再叫阿舅去给牲口看病了。他不得不走远一点,去其它乡镇“行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阿舅家的女人不见了。就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阿舅家的门开始上锁,大家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有人问阿舅,阿舅就说“跑了”。再问,他就加快脚步,不回答了。有一天大中午,阿舅不在家,房门也锁着,他们家的烟囱却往外冒着烟。大家以为阿舅家失火了,跑近了,凑窗口上一看,那个灰头土脸的女人,顶着大肚子,在做饭。于是大家就知道了,阿舅家的女人没跑,是被阿舅锁起来了,还怀了孕。但没人再问阿舅为什么把女人锁家里了。
按照大家说的,阿舅应该不久就会当爹了。但有时候,事情往往不能如人所愿,你受的苦并不会照亮你的路,你的负担也不会变成你的礼物。不幸的开始源于一条眼镜蛇。隔壁村放牛的李伯伯被一条眼镜蛇咬了,这不算什么新鲜事,我们家乡几乎每年夏天都有被蛇咬的事情发生。但那家人没把李伯伯送去医院,而是送到了阿舅家里。李伯伯被送来的时候,是在夜里,蛇咬在他的小腿上,整条腿已经发紫发肿。阿舅从来没给人解过蛇毒,但如果就这样把人赶走,夜里也叫不到车送去城里的大医院,再说大医院也不一定有蛇清能解毒。于是,阿舅翻了翻医书,用几种草药按比例配成膏药敷在伤口上,又煎了内服的药给李伯伯喝下,让他们天一亮就把人送去大医院治。可惜,李伯伯中的毒太深,阿舅的剂量下轻了,天还没亮,李伯伯就过世了。他们家人跑到阿舅家里来闹事,让阿舅赔钱,说人是阿舅害死的。阿舅没有钱,他们就砸了阿舅家的桌椅、灶台。村里人觉得他们没道理,把人轰走了。
过几天,那家人又来了。这一次,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他们说阿舅家的女人是阿舅从云南拐来的,说阿舅拐卖妇女是犯法,还说那女人在云南结过婚,再嫁给阿舅,是重婚罪。阿舅不在家,他们就砸了阿舅的房门。那女人挺着大肚子,披头散发跑出来,后面的人一路追。女人跑到村口的大樟树底下,被树根绊倒,摔了一跤,流了一滩血。
阿舅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个男婴。孩子长得白白嫩嫩,一双大眼睛,很漂亮,但却活不久了。孩子小肠坏死,阿舅出钱给她做了手术,但医生说,救不活了。听说孩子活不成了,那女人也疯了。我问阿舅那家人说的,是不是真的。阿舅说,女人是他在云南马路上捡回来的。她原来在云南嫁过人,生了四个女儿,一直生不了儿子,家里穷,男人脾气不好,整天挨揍。她从家里逃出来,雨天跑了几十里地跑到县城,没有钱,就靠乞讨,捡破烂过日子。阿舅看她可怜,就把她领回家了。“两个可怜的人,做个伴也好。”阿舅说。
阿舅的背越来越驼了,胡子也白,小小的脑袋挂在长长的脖子上,总也抬不起来。女人种下的豆子和玉米,他都给卖了。后山西瓜地里的西瓜快成熟了,他倒没有管,说是太重了,搬不动,留给我了。
阿舅什么时候走的,没人看见。他还是这样,人多的时候,绕着走。他们说,他是带那女人回云南去了,回她的娘家。她疯了,他还得给她看病。
一直到后山地里的西瓜吃完了,又种上了番薯,又种上了玉米,我都再也没有见过阿舅。
村口的那棵大樟树,被政府订上了古树保护的牌子,它居然有两百多岁了。但,人们干完农活再也没坐大树底下乘凉过。他们说,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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