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释义》（四十三）

之《达生》（七）

   23、有孙休（1）者，踵（2）门而诧（3）（注1）子（4）扁庆子（5）曰：“休居乡不见（6）谓不修（7），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8）不遇岁（9），事君不遇世（10），宾（摈）（11）于乡里，逐于州部（12），则胡（13）罪乎天哉？休恶（14）遇此命也？”

（1）孙休：姓孙，名休，鲁人也（成玄英《庄子注疏》）。

（2）踵：至也（司马彪）。

（3）诧：告也，叹也（成玄英《庄子注疏》）。

（4）子：对扁庆子的尊称。

（5）扁庆子：扁，姓；庆子，字也（李颐）。

（6）见：被。

（7）不修：没修养。

（8）田原：指耕种的地方。

（9）不遇岁：逢岁不熟，禾稼不收（成玄英《庄子注疏》）。没遇上好年岁。

（10）不遇世：处朝廷以事君，不遇圣明，不縻好爵（成玄英《庄子注疏》）。没碰上好时代。

（11）宾：通摈。排斥（成玄英《庄子注疏》）。

（12）州部：州邑（曹础基《庄子浅注》）。

（13）胡：何。

（14）恶：为何。

（注1）诧：李本作“托”字（陆德明《经典释文》）。

译文：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登门拜访老师扁庆子说：“我居住在乡里，没有人说我品行不好；面临危难时，没有人说我不勇敢；然而我耕种的田原却没遇到好的年岁，侍奉国君却没遇上好的时代，被乡里人排斥，被州郡官放逐，哪里得罪了上天？我为什么遭此厄运呢？”

解说：

第二十三至二十六段这个故事从如何对待世俗的善恶、如何无我以顺物的角度正、反两方面阐发前文“弃世则不累”的养生思想。

孙休拥有世俗所称赞的道德和勇敢，反而处处遭受失败。自己想不明白，所以他求教于扁庆子。实际上，自矜于世俗的道德和勇敢恰恰是陷入是非漩涡之中的原因。

　　24、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1）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2）其耳目，芒然（3）彷徨（4）（注1）乎尘垢（5）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6），长而不宰（7）。今汝饰知（智）（8）以惊愚（9），修身以明污（10），昭昭（11）乎若揭（12）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13）形躯，具而九窍（14），无中道夭（15）于聋盲跛蹇（jiǎn）（16）而比于人数（17），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1）至人：真正自然的人，见《逍遥游》。

（2）遗：遗弃，这里指不在意。

（3）芒然：茫然无知的样子。

（4）彷徨：自由自在的样子。

（5）尘垢：尘世。

（6）为而不恃：出自《老子》第二章。“恃”，以功自恃。

（7）长而不宰：出自《老子》第十章。“宰”，主宰。

（8）饰知：修饰自己的智慧。

（9）惊愚：使愚蠢的人受到惊吓。

（10）明污：显明他人的污秽。

（11）昭昭：光芒四射样子。

（12）揭：举（曹础基《庄子浅注》）。

（13）而：你。

（14）九窍：两眼、两鼻孔、两耳朵、一口、二阴，参见《齐物论》。

（15）夭：短命而死，这里指残废。

（16）蹇：跛脚。

（17）比于人数：算作人。“比”，列（曹础基《庄子浅注》）。

（注1）彷徨：元嘉本作房“皇”字（陆德明《经典释文》）。

译文：

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至人的行事方式吗？忘掉自己的肝胆，抛弃自己的耳聪目明，无知无识地遨游于世俗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为之中，这就叫做有所为而不居功，帮助成长而不主导。现在你文饰自己的智慧来惊吓众人，修养自身以显露他人的污秽，锋芒外露，好像在举着太阳、月亮在走路。你还能保全形体，拥有九窍，没有因聋、瞎、跛、瘸致残，而列于正常人行列，已经是万幸了，又哪里还有闲功夫抱怨上天呢！你回去吧！”

解说：

至人“弃事”——忘我（忘掉自己的肝胆、抛弃自己的耳聪目明、无知无识）、忘功，因而能自由自在地栖息于世。相反，孙休智慧外露、德行外显，使世俗之人显得污秽，当然容易遭到世俗之人的攻击。所以扁子说，孙休还算正常人已经是万幸了。

　　25、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1），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2）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耶）？非固（3）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耶）？先生所言是邪（耶）？彼固惑而来（注1）矣，又奚（4）罪焉！”

（1） 有间：一会儿。

（2） 向：刚才。

（3） 固：本来。

（4） 奚：何。

（注1）来：赵谏议本来下有“者”字。

译文：

孙休走后，扁子进入屋来，坐了一会儿，仰天叹息，弟子问他：“老师为什么叹息？”

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至人的品德，我担心他会受到惊恐而变得迷惑。”

学生说：“不是这么说的。孙休所说的话对吗？先生所说的话错吗？错的本来就不可能迷惑对的。孙休所说的错吗？先生所说的对吗？他本来就是迷惑而来的，你又有什么过错呀！”

解说：

扁子认为，人的禀性不同，行为方式就不同，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至人。自己将至人的话告诉给普通人，就会使普通人产生迷惑。而扁子的学生用是非推理进行判断，这是一种主观臆断，因而下文遭到扁子的批驳。

26、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悦）之，为具太牢（1）以飨（xiǎng）（2）之，奏《九韶》（3）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yí）（4），则安（5）平陆而已矣（注1）。今休，款启（6）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xī）（7）以车马，乐鴳（yàn）（8）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注3）

（1）太牢：具备牛、羊、猪三种祭品规格的祭祀。

（2）飨：喂。

（3）《九韶》：舜时的乐曲名。

（4）委蛇：泥鳅（司马彪）。一说为蛇。

（5）安：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刘得一本补。“安平陆”，放到原野。

（6）款启：款，空也；启，开也；如空之开，所见小也（李颐）。

（7）鼷：小鼠也（成玄英《庄子注疏》）。

（8）鷃：雀也（成玄英《庄子注疏》）。

（注1）陈鼓应认为，“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应为“食之以䲡？委蛇而处，则安平陆而已矣。”

（注2）鴳：有的版本为“鴳”字，音晏（陆德明《经典释文》）。

（注3）陈鼓应认为，从“有孙休者”至“无惊乎哉”这一段与本篇思想不符，且有些句子与其他篇目重复，因而应全部删去。

译文：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鸟停到了鲁国城郊，鲁君很喜欢它，就准备猪、牛、羊的膳食来喂鸟，演奏《九韶》之乐来取悦它，鸟却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不敢喝。这叫做用养人的方法养鸟。如果用养鸟的方法养鸟，就应当让它在深林中栖息，在江河里漂游，以泥鳅喂养，放之于原野。现在的孙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却告诉他至人的品德，这就像用马车拉小老鼠，用钟鼓来让鴳雀快乐一样，他又怎能不惊恐呢！”

解说：

因为孙休是孤陋寡闻的人，所以扁字说，给他讲至人的行为方式，就如同用盛宴雅乐招待鸟、用马车载老鼠、用钟鼓招鸟雀一样，不仅无用，反而会惊吓到他。

在这个故事中，扁子告诉孙休“弃事”以顺物，但恰恰忘了孙休不是至人，所以，他自己也没有做到“弃事”以顺物（顺孙休的禀性）。扁子的学生没有悟道，扁子则只是悟道了，还没有得道（悟道只是领悟了道，还没有身处于道之中。身处于道之中就是得道。见《齐物论》相关的解说）。好在扁子最后意识到这个问题。得道何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