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柯秀芳的散文《南汀湾的晒场​》

南汀湾的晒场  

我们南汀湾有个大祠堂,它很宽敞,隔成两厢。左厢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右厢里面设有戏台。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一伙戏班子在那里唱大戏,也称汉剧。祠堂外面是村子里最大的晒场,邻近的几家一年四季晒着各种粮食。金灿灿的稻谷、玉米、鲜红的苕丝、白花花让人睁不开眼的白萝卜丝、棉花……当然还会有晒棉被、戏柜戏服的,远望过去,完全就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我每天上学要经过晒场,晚菊婆也每天端坐在祠堂门口,一双显眼的绣花鞋裹着她的三寸金莲,稀疏的头发如残雪一般用发簪束起,身上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整洁得体。她面前总摆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总缝补着她那补不完的针线活儿,并守着她家的粮食,也守着其他人家的粮食,生怕鸡鸭麻雀偷吃了一小粒儿。她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只是不记得我名字,见了我便喊:“那阿香家的闺女,你别踩了它们啊,从这儿弯两脚过去吧……”她边说边比划着让我绕弯儿的手势。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大老远就看到晚菊婆双手举着那根长长的竹竿,追着谁家的一群鸡鸭满晒场的,一小步一小步的挪移着,谁知赶走了鸡鸭却又来了一群麻雀,就这样,她那三寸金莲得不到停歇,边追边骂:“你们这些短命的,我儿种这么点粮食多不易啊,流了几多汗你晓得不?田畈里的害虫不去捉,偏要来跟人抢吃……”她气喘吁吁,似乎累得够呛!
有时候,她会喊我帮她穿针引线,我很乐意伸出小手帮忙。顺便也会问她:“阿婆,你要补什么呢?看得见吗?”
“补我的袜子啊,一家老小的都要补,天天补都补不完呢。鞋袜要过细穿,破了要补,不然死了去阴曹地府是要遭罪的。这穿针还真有点困难,补起来倒也不难,我看得见。”她指着针线盒里那副旧得发黄的老花眼镜说。
“阿香家的闺女今天吃奶了?我闻到你嘴里的奶香了呢,哈哈……”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轻轻拨弄我的脸蛋说。
“我早就不吃奶了,上学了就长大了呀……”我起身摆摆手跟晚菊婆道别。
“阿婆,鸡鸭又来了,你在跟谁说话呢,你那双细脚哪能赶得了鸡鸭麻雀啊……”这声音是迎春嫂,富生哥的老婆。她跺着脚赶着鸡鸭麻雀的时候还振振有词:“老子要把你们赶得七里不见烟,赶你去捉虫、赶你去捉虾,赶得你叫呱呱……”听得晚菊婆笑眯了眼、笑弯了腰,迎春嫂自己也笑眯了眼笑弯了腰。
迎春嫂好身板,细腰细胳膊腿、杏仁眼、高鼻梁、樱桃小嘴,且有一副好嗓子,是戏台上不可多得的角儿,也扮演过柳儿嫂的贴身丫鬟。
晚菊婆每次见到迎春嫂就忍不住要夸几句:“你这孩子天生丽质,嗓音又好,前世就跟这戏台结了缘,跟柳儿一样,扮谁像谁……”
“阿婆说我戏唱得还行,这话说得过去,你说我跟柳儿嫂一样,这就没人信了。柳儿嫂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翻跟斗、耍杨家枪、唱杨贵妃、樊梨花、穆桂英、林黛玉……”她掰着指头数着:“人家真是穆桂英挂帅场场不离,我哪儿能和她相提并论呀!”
迎春嫂谦虚谨慎,不惹事不怕事,只是比一般人多生了几个孩子,接连生了四个闺女,后面再添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足够辛苦的,但她们夫妻恩爱、勤勤勉勉,总是乐哈哈的,村里大半人都叫她“哈哈”。我后来也直接叫她“哈哈嫂”。
“哈哈嫂”在没生儿子之前,计生办的人来抓富生哥去结扎,否则就要没收她家的粮食或者赶走她家的猪。她一点儿也不怕:“等我生了儿子再去结扎,我生十个八个都是我自己养,跟你们无关!”计生办的人说:“你这娘们口气不小,你已经生四胎了还想要儿子,国家政策是不允许超生的,你倒好,还严重超生,你懂法律不?”
“我懂法律,但你懂农村人没有儿子是什么滋味不?别人嘴里的“绝后”你懂不?你为什么要等我生了四胎再来抓我,想想看,你们也有责任,我还要去上面反倒告你一回呢,信不?如果你们把话说好听点,那我的态度也会好很多,等我把这一胎生下来满月了,再让我家男人结扎,我说话算数。”她指着她那压根儿就不太明显的肚子说。
“什么?又要生了?”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
“男孩男孩,这下好了,添丁添福,恭喜啊……”随着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哈哈嫂”如愿以偿了!全村人皆大欢喜!
时光总是匆匆而过,“哈哈嫂”转眼间就满月了,富生哥像犯罪自首似的,从容淡定的去结扎。
某日上午,晚菊婆照例坐在祠堂门口守着晒场上的粮食,也照例缝补那永远也补不完的活儿,那根长长的竹竿也照例横在她面前。
“阿婆的针线活做得入了迷,看看场上那群肥胆的麻雀哟……”迎春嫂轻柔柔的声音里带着酸甜味儿,她一手拿着一串钥匙,一手遮掩着那娇羞的脸笑着说。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过来操起竹竿赶得麻雀魂飞魄散。
“柳儿,你家国庆(她老公)今天不让你晒什么吗?”阿婆关切的问。
“喏,我来开锁晒晒戏柜戏服,中秋节要唱大戏呢。”她嘣啷嘣啷的摇着手里的那串钥匙说。
柳儿嫂搬出戏柜,将里面的戏服一件件的翻翻抖抖,再一件件的挂在晒竿上,她看着这些戏服就忍不住想唱:“啊……啊……啊……”
“柳儿最近脸色不太好,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红润了,是不是田地里的活太重累坏了?”晚菊婆将柳儿嫂全身打量一番问。
“可能是吧,这白天里要去田地里干活,晚上又要彩排,是有点累,还好今天能休息一下,戏班长安排我过来晒晒这些……”又是柔柔的声音,又是一手遮住她那娇羞的脸说。
她真像极了林黛玉。
“柳儿嫂……晒……晒……晒戏……戏服……了……”结巴哥来福挑着一担水从晒场过去说。那支扁担从左肩捱过右肩,他又停下来:“柳儿嫂……唱林……林……黛玉……还是唱……唱……什么……”
“我每场戏都唱,跟以往一样,一场都不落下,你就别在这哽咽了,听得我心发慌、着急难受……”说完噗呲一笑露出那整齐洁白的“小贝壳”。
“柳儿嫂……是……是……中秋……唱……唱大……戏吧?”结巴哥走过去几步停下来,又将扁担从右肩捱过左肩问。
“是的,中秋节唱大戏啊……“我……啊……啊……此生……死……也要……死在这……戏……戏台上……”柳儿嫂翘起她的兰花指,扭起她的柳条腰,像林黛玉一样饱含深情的唱起来。唱完这句,她重重的咳了几声,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也闷、疼,柳儿嫂用力深呼一口气,还是疼,喉咙里的东西似乎想出又出不来,她又蹲下来试着去挤压脖子,也不管用,再重重的咳了几声——血!黑红的血!
柳儿嫂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会说:“没休息好还真会上火,上火就导致吐血。”
秋叶黄秋水长秋风微凉。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来了。
一早吃过饭,所有戏班里的人都到齐。化妆师开始准备为戏子们精心化妆,然后再与主持人、二胡师傅、锣鼓师傅交流谈心。
唱《红楼梦》。
这日,晒场上的人络绎不绝,邻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聚在一起,祠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场面很是壮观。
鞭炮声连续不断、锣鼓喧天,戏开始了。
“啊……啊……啊……”柳儿嫂出场,全场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轻盈的步态、如水般丝滑的声音,一下子裹住整个祠堂,让所有人的目光不忍游离。她牵住了所有人的心。
唱到《读西厢》时,柳儿嫂已汗流浃背。也许是因那戏服太过厚实、头饰过重,加上气温原本就有点高所致,只见后台人员将一碗茶水递过来,柳儿嫂侧着身子用那宽大的袖口微微一掩,茶水一饮而尽。
柳儿嫂唱了一上午,偶尔在后台稍作歇息的时候,她坐在化妆桌前一手撑着头,一手捂着胸口,重重的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堵在喉咙里的东西出来——血,又是黑红的血!
“回屋休息吧,明天好点再接着来吧,有人会顶替你的。”主持人和国庆哥扶着柳儿嫂轻声说。
柳儿嫂点头。
次日,柳儿嫂一早起来洗刷,忽然眼前一片漆黑,胸口闷得上不来气,她扶着墙喊着国庆哥。
提着潲桶喂猪回来的国庆哥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抱起柳儿嫂往村卫生院跑,可卫生院四门紧闭,都回家过节去了。
“瞧把你吓的,我这不是上火吗?喉咙里那团东西出来了就没事了,你就别慌神儿了,快扶我回祠堂去,戏还得继续,我说过此生死也要死在戏台上……”柳儿嫂振作精神说。
“我们把躺椅搬去,在祠堂外面听戏,你别再去唱好不?”国庆哥央求。
柳儿嫂咳了几声,再努力站直腰杆:“好,就在外面听戏。”
国庆哥和柳儿嫂一样会唱戏。
依旧锣鼓喧天,依旧人潮涌动。戏里戏外,各扮各的角儿。
凉风习习,秋阳不燥,树上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的凋落,落到晒场上的玉米粒上,一群淘气的麻雀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又飞来在停留在晒场上。
柳儿嫂躺在躺椅上,又干咳几声:“现在唱到哪儿了?是《葬花》吗?”
“是啊,是迎春在唱”。国庆哥坐在柳儿嫂身边说。他轻揉着柳儿嫂的肩膀,又将脸贴在柳儿嫂的额头上,轻轻唤着:“柳儿、柳儿……”
“咳……咳……”柳儿嫂又止不住一阵干咳,她双手捂着胸口,又去捏她的喉咙,再重重的咳几声——血,比以前多得多的黑红的血!
国庆哥要抱她回家,柳儿嫂不从。
“听戏,我的《藏花》啊……”柳儿嫂闭上她那沉重的双眼,双手在国庆哥的手里渐渐冰凉……
祠堂里的戏还在继续,晒场上的麻雀还在继续啄食,它们东张西望,却始终等不到来赶走它们的人……

柯秀芳,湖北阳新县洋港镇人 ,深圳某公司职员,闲暇时间爱看闲书、爱户外活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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