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熟了
作者:吴孔文
家乡的稻子,齐刷刷、黄澄澄、沉甸甸、香喷喷,就像家乡的人。
家乡的稻子,听懂风的语言和天地劝慰。季节说,时辰已至,黄梢吧,稻子就黄梢;清凉说,差不多了,低头吧,稻子就低头。站在杂草萋萋的田埂上,野花逶迤开去,飞虫四面散开,稻叶奏出和声,我就想,这里的每棵稻子,应该都有自己的幸福。
顺冲而下的泉水,泠泠作响,绵绵不绝。泉水是甜的,它滋润的土地和稻子也是甜的。
这里的稻子,曾养育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我的父母,而今,养育我的乡愁。几十年前的秋天,乡村不似眼前的清瘦,日上三竿,稻叶的露水干了,我们在田间挥镰,在树下小憩,在山道上做梦。晚上,一家人围着大灶土锅,等着新米煮成熟饭。这是一年的“开锅饭”啊,总是撑得我无法入睡。透过窗户往外看,夜空似海,明月如镜,山道上居然还有人在行走,这么晚了,明月只为很少的人照亮,多么奢侈!
乡村,还在那里;家乡,也还在那里。只是装束在变、容颜在变、迎接秋天的方式也在变。在城里的车水马龙处,我接到乡亲们的电话:“回来吧,家乡的稻子要开镰了!”
“好,一定回来!”我答。秋天,我们用简洁明快的语言交流,我们的焦点,都在家乡。
开着机械割稻的小伙子,白衬衫,牛仔裤,面皮红润,眉眼生动。我想,如果有好导演,他可以去演戏,而家乡可以作为一个外景地。小伙子爽朗,热情,进村之后,一一跟人打招呼。他接着我的手说,“叔,新米出来,我送你两袋,你用它熬稀饭,比人参汤的补性强哦!”说罢,一笑。
晚间,有新米出来了。莹白、坚硬、清芬。瓦灶天水,干柴细火,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瓦舍之间,米汤的气息浮浮冉冉,氤氤氲氲。“桌上一瓶老酒,桌边几个老友,桌下一条老狗”,在人生的下半场,我们倍加珍惜世间真情,倍加珍惜金秋的收获。当年吃“开锅饭”的旧事常说常新,面对那么一大锅新米干饭,谁不想多吃一碗啊!
言语让我们重新走进家乡的旧日时光,老把式们的勤谨,稻田鱼虾的鲜香,田埂野菜的功绩,以及冬雪之下大地的久久沉默。历史和人,与水稻有类似的地方:幼时青涩,青年凌厉,扬花抽穗后,明晓了事理,也就慢慢懂得低头了。饭桌上,有人忧郁地说,明年家乡准备种黄精,不种稻了。我们听了,一阵悲戚。好在很快又有人证实,大部分田用来种黄精,留一小部分种水稻。于是我们释然——没有水稻的家乡,就不是家乡了。
自懂事起,我就固执地认为,有稼穑的地方,才有资格成为我的故乡。我作出一个决定:从今往后,只去拜访稼穑丰茂的村庄,去亲近草木之心的人。
(原载于2021年9月7日《楚天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