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 ‖ 018】小说 · 本期名家 宁夏石嘴山 吴全礼 ——《其实我不懂你的心》

   
其实我不懂你的心
文‖宁夏石嘴山  吴全礼
盛达煤炭有限公司的工人汪林根报警,其妻顾永贞的尸体被盗,昨天才下葬的。
坟地一片狼藉,棺盖大敞,装裹的寿衣、鞋帽棺里棺外扔的到处都是,而且已被撕扯得零碎不堪,棺内放置的素常所穿的两套衣服不翼而飞。死者身上仅有两个三克多点的金耳环外,再无其他值钱的装殓。
等永城公安分局刑警队的技术民警赶到上洼乡那片坟地,附近的村民已将墓地围得密不透风,现场被彻底破坏,纷乱杂沓的脚步难以查找到有价值的破案线索。这片丘岭坟地多年自然形成,荒草萋萋,坟丘遍地,不到五十米外有一条省道,进出便利。技术民警向周边扩散出一百多米,仔细勘查后还是一无所获。
“能找到吗?”汪林根见撒出去的民警再次聚拢到墓地附近,撵到跟前焦虑不安地问。
“就目前这种状况来看,还不能保证很快就能找到。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快侦破的。”
撤掉墓地周围的隔离带,警察分头找围观的村民问话,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和这起案子有丁点儿关系的线索。坟地在村后几十里外,没事谁也不会把脚踪送到那里去。警察似乎还不甘心,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参加过顾永贞葬礼的,和她有关的亲属,不论远近,全部通知过来,一个接一个被叫进去问话。问来问去,不外乎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以及发现墓地被盗的可疑迹象;与顾永贞交往的琐碎事;顾永贞的成长经历、感情生活,等等。
死去的顾永贞似乎在人们的讲述中,再次活了过来。
从坟地回来后,汪林根八岁的女儿一直哭闹不休,说妈妈还活着,死活要到坟地去救妈妈,中邪了似的。岳母和母亲哄得精疲力竭,还是抑制不住,不吃不喝仰着头扯直脖子喊到天亮。汪林根忍着满腹的哀伤,答应女儿到坟地搭救其母,才由哭嚎转向抽泣。救人得有工具,汪林根拎了一把锹,推出自行车,女儿站在门口紧盯不放。
刚骑出村口,放羊的朱四张扬着身上军绿色的旧大氅,像个疯子似地远远冲他挥手大喊大叫,等听清事情的原委,汪林根扔了攥在左手的铁锹,双手握把狠命地蹬着自行车朝坟地狂奔。
顾永贞没有为汪家生下男丁,按习俗不能进祖坟。乡里前几年就开始提倡火化,那片丘岭没有多少空地容纳新增的坟丘,故去的人陆续开始进驻自家耕地的田头或地尾,本来村里的耕地就少,死人与活人争地的问题愈加明显。从上到下出台了不少鼓励火化的优惠政策,但村民思想观念守旧,响应的很少,为此还纠纷不断,依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山地、荒岭逐步实施退耕还林计划,或改造利用,涉及到的部分坟地已被迁移到市郊公墓。这片坟地暂时还未列入迁移范围,在祖坟右侧算是给顾永贞的肉身争取到了一席安身之地,家族里有人鼻子里吹凉风,说顾永贞没资格埋在那里。
汪林根原打算火化的,公墓也打问过了,可顾家坚决不同意,两个舅哥纠集家族十几个人,严看死守到顾永贞下葬。汪林根一向在顾永贞面前将姿态放得很低,起初他是有心要这样做的,后来发觉是自己自作多情,人家压根没把他看得那么高端上档次。若不是顾永贞被突如其来的恶疾缠身丢了性命,汪林根不知道自己的婚姻生活将来会以何种场面收官。人死如灯灭,汪林根没想到顾永贞会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他还要继续的生活当中,就像一盏吹不灭的灯。
永城镇周边被群山环抱,五十年代在山里发现煤炭资源之后,从东北各大煤矿调迁了一千多矿工和设备,历经二十多年的建设,才有了城市的样子。红火了四十多年的永城市,煤炭资源挖掘殆尽,煤炭行业陷入低谷之后,也日渐衰败。撤市改区,延喘了不到十年,变成只剩数千人的寥落小镇。
大矿关停并转,改制成了公司,私有小煤矿却遍山开花火爆异常,成就了不少寂寂无名的小老板的财富梦。汪林根高中毕业那年,刚好赶上青石沟煤矿最后一批招合同工。高考成绩不理想,自费大学家里条件不允许,父亲托熟人搞到一个合同工指标,变身为他从来没设想过的“煤黑子”。
改制改跑了不少年轻工人。哪有好挣的钱?有个稳定的工作按月拿钱,搞对象也容易些,还想怎么样?汪林根想跑的念头被父亲掐死在萌芽状态。青石沟煤矿改制为盛达煤炭有限公司的第二年,汪林根从上洼乡顾庄把比自己小三岁的顾永贞娶进了门。计划至少要找个城里的,最好是有工作的,怎奈费了几番功夫没有达成愿望,退而求其次,年龄眼看快过三十了。
在外打工七年多的顾永贞被家人力逼回来,和汪林根交往了三个月就走进了婚姻殿堂。见过世面的顾永贞,根本没拿自己当家庭主妇,脱了嫁衣就要开店。这也是她私下里答应嫁给汪林根的首要条件。
汪林根看上了顾永贞的人样子俊,以为口头答应的条件不一定非得兑现,没想到还真被逼上了梁山,店不开就别想往下过日子。更没想到顾永贞之所以意志坚定,也是有底气的,压根没指望靠他汪林根能把店开起来。“本钱,我有。”顾永贞自我破解了汪林根最为难而头疼的难题。汪林根再无二话可说,也没资格拦阻,顾永贞脸上写得一清二楚,即便开砸了,砸得也是我自己的钱,与你无关。
百翅鸟音像店开在永城镇最大的百货市场二楼东端,两间的店面。租房、装修,到后来的进货,顾永贞没让汪林根染指,自始至终也没征求过他丝毫的意见。等开店的鞭炮硝烟散尽之后,顾客盈门的热闹景象并没有出现时,顾永贞如大梦初醒,低估了永城镇经济下滑态势的严重性。也怪不得顾永贞,结婚前只知道未见过这个山中城市,初来乍到被它外在的样貌所迷惑,哪里能有汪林根已看出内里败絮的高度?高规格的产品没有顾客说不好,真正能卖得出手的,还是中低端的。顾永贞毕竟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及时扭转了经营品牌和档次,生意才稍见起色。
小煤矿的工资高,安全措施没有公司煤矿完备,不少家里实在困难的职工,买断工龄后到私人煤矿谋生。顾永贞没有依附汪林根过日子的迹象,音像店的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生下女儿后,日子虽然紧了一点,总比其他靠一个人挣钱的家庭要好过。汪林根提说了一句,顾永贞只说大矿安全有保障,言外之意还是要他守在公司。就一句话的事,顾永贞从不直说,有时令汪林根很难拿捏,磨合了一年多才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好在不管汪林根每月拿回多少钱,顾永贞从不挑剔,日子还算顺畅。
汪林根也没啥宏图大愿了。女儿三岁多了,父母催促顾永贞生二胎,意思不能断了汪家的香火,而顾永贞放言:打死也不生二胎!汪林根的父母撺掇亲家做其女儿的工作,思想没做通,亲家之间、婆媳之间自此挽上谁也无法开解的疙瘩。
顾永贞生女儿时差一点没了命,大夫建议她不要再生了。汪林根知道,公婆也知道。顾永贞很少带女儿回婆家,过年过节以看店做生意为由,也很少露面。汪林根没有硬逼顾永贞生二胎的意思,但在其父母面前态度暧昧,使顾永贞心生不快,两个人之间的话题越发少之又少。汪林根厌倦这种“哑巴”日子,想吵架还没勇气,等过成了惯常的模式,也就顺水推舟无所谓了。
顾永贞尸体被盗还没查到一点儿线索,永城镇斜方街派出所又接到两起报警。两家已搬迁到山下的居民,从永城镇松岭公墓迁坟时,发现棺木有被撬动的痕迹,打开看到里面的尸骨荡然无存。一家是埋葬了五年多病亡未婚的二十二岁的女儿,一家是七十岁的老母亲,埋了也快四年了。
据两家人所述,坟墓外观没有发现挖掘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丢失尸骨的时间难以确定。分局刑警队的技术民警通过对棺外被撬动的痕迹,还有棺内遗留物品勘验,初步判断尸体在埋葬后即被盗走,棺底没有发现尸液浸泡的遗迹,棺内放置的书本还是干爽的。盗墓者撬棺盗尸后,将棺木原样合盖掩埋,还原成坟墓原有的样子。
嫌疑人盗尸何用?与顾永贞尸体被盗有无关联?
对永城镇来说,从来没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松岭公墓在镇东一个山谷里,埋葬的大多是永城镇第一批创业者,还有煤矿事故死亡的工人。一条泄洪沟纵贯其中,两面大大小小的山包间,隆起高高低低的坟墓。说是公墓,并不是那种排列有序,提前做好坟坑墓碑的那种,而是随主家任意择地而葬。看管墓地的人员,只负责提醒主家不要将坟墓埋在划定的范围之外,再别无他责。
公墓入口管理人员居住的房屋紧锁着,民警联系镇政府有关部门,无人说得清公墓归口到哪个部门了,更别提看管人的具体情况了。从撤区变镇前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口中得知,撤区时已与原看管墓地的人解除了劳动合同,也明确撤销了对墓地的管理。但从看管人员居住的房屋情况看,并不像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走访了两家新起坟墓不久的人家,很确定地说,看墓地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还收了他们三百多块钱的管理费。
警方连查了三天,看墓人无影无踪,给主家开的收费单子上的签名,通过各种途径查找,结果是查无此人。印章是永城镇民政局,分明是假的。
“有线索了吗?快十天了。”汪林根的丧假超期了,只能续假等待案子的结果。
“还没有,正查呢。”值班室里的民警肩扛着电话,手忙着记录报警人的讲述,抽空扭头答了一句。
一时查找不到破案的线索,永城分局将顾永贞的案子移交给责任区的上洼乡派出所。五个民警和七个辅警管着合并了三个乡的二十几个自然村,说啥也没有多余的警力专门去查这种没头绪的案子,有线索的案子还缺人手去查呢。接受案子后,所里也的确派警出去继续查过,结果和刑警队查的情况差不多。村里人也看到了民警,这样的答复汪林根不好再纠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汪家再次遭顾家人的围攻,火葬与土葬之争隐而未发。尽管满足了土葬的要求,但葬得不讲风水排场。在顾家人看来此举不过是汪家釜底抽薪之计,绝对没有被人偷盗那么简单。两家剑拔弩张,只等汪林根回来。
汪林根到底在外经历过一些,走前两家对峙的形势已箭在弦上,单凭自己一人回去肯定无法控制局面。顾家已完全做好了进入武斗的模式,而作为汪家领头的父亲,已于两年前突发心梗过世,自己无兄无弟,三个姐夫作为外姓人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后果可想而知。汪林根说明情况后,所里安排两个年轻民警跟他一起过来,看到火药味如此浓烈的场面,民警话还没说几句,局势反而变得更加紧张,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情急之下急呼所领导派警增援。
七八个民警和辅警在所长的带领下,将两家三十多人手里的锹棒钉耙缴下,危乱的局面才得以控制。两名辅警被顾家的几个女人抓伤了脖子,民警将两个闹腾得最凶的女人推进了警车。
“这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我们要知道在哪里,还用得着你们吗?”
“查了这么多天还没个说法,怕是都烂掉了。”
……
汪家的人撤到警察身后,顾家的男女还在跳脚吵嚷。总之一句话,你们到底能不能赶快破案?
“我们会全力去侦破的。至于说哪天,谁也不敢打包票。若有人想挑衅闹事,我们也绝不手软。有这个时间,你们出去打问打问,总比我们这几个人的力量大。”出发前所长已联系了村干部,掌控局势胜券在握。
两个女人被拷在了警车里,气焰顿时嚣张不起来了,痛哭流涕地说软话。村长出面求情,见顾家人群中还有不服软的,所长挥手将两个女人带回所里,拘留了五天,实实把顾家人镇住了。
还要照顾女儿上学,汪林根见顾家人没有再闹事的迹象,续假还没结束就赶回去上班。再说,顾永贞店里的东西还没处理完,往来账目也没完全结清,没想到胰腺癌夺命如闪电,紧赶慢赶还是留下了尾巴。汪林根搞不清顾永贞为何没有给他交代后事的意思,哪怕嘱咐他好好把女儿带大也算,直到临终闭眼抿口只字未提。
斜方街派出所翻遍了将近十年的外来人口登记册,来来往往将近一万余人,五六个管理过那片的民警,无人对看管墓地的外来人员有记忆。再次追查到当时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言称墓地最后那个看管人员,只记得是个外省人,姓名与他们所说的不符,年龄也应该更大些,好像有人介绍过来的,只是想不起来是谁介绍的。
无法证实看管墓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是关键。解除合同无人给他开支,就算蒙混主家索要不多的管理费,也挣不了多少钱,为何还死守在这里呢?
民警将上锁的房间打开后,从里面物品摆设、粮油蔬菜等各种物品上看,无人的时间并不长。仔细搜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查找到与此人有关的任何线索。坟墓被盗的主家说,他们每年清明都要过来扫墓祭奠亲人,但很少见看墓人露面。
近几年镇里去世的人,家里想着迟早得往山下迁,大多都葬在山下市郊公墓里。已经搬迁下山的住户,也逐渐将松岭公墓里的亲人迁到山下公墓。松岭公墓周边发现有煤之后,很快被七八个小老板蚕食,刚开始开采就被镇里的居民围攻,说是放炮会使地下的亲人不得安宁,给补偿也不行。僵持了一段时间,居民们团结一心的斗志很快被离散,陆续有人家开始迁坟。没几年整个公墓如同大拆迁后的居民区,到处都有迁空的墓穴,冷清荒凉。
这个奇怪的看墓人莫非和尸体被盗案有关?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尸体被盗的不一定只是这两家。
汪林根曾经建议顾永贞把店盘掉,大矿关停并转后,陆续下迁或外出谋生的人渐多。百货市场不少商家关门歇业,房租一降再降还是留不住商家,生意不赔钱就算不错了。顾永贞充耳不闻,开店第三年转做服装,再怎么样人总得穿衣吃饭。只是每次到广州、西安提货花费不小,有时一去十多天,汪林根还不敢多问,按照顾永贞的安排及时送女儿上学、参加培训班。
生意上的事,顾永贞很少在汪林根面前提说,也不问他工作如何等情,几乎是各干各的,像两条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轨。汪林根偶尔看店,听周边开店的人说,整个市场卖服装的就他家店生意最好。说话的口气和表情不是那种单纯的羡慕,也不像嫉妒羞恼,讪讪得令人生疑。不到万不得已,顾永贞找别人看店,也不让汪林根去看。顾永贞对他就像一碗温水,过几年还是那个温度,过惯了汪林根也没觉得有啥不好。
顾永贞结完婚就开店、守店,汪林根说不上家是个啥滋味。有了女儿后,一家人一块吃饭的次数和他们两个人时似乎没啥改变。在店里顾永贞用小电炉随便弄口吃的,早早晚晚得看顾客多少,汪林根还像单身时自做自吃,逢休息时做点给顾永贞送过去。有时,饭放放没法吃,倒了还可惜,顾永贞就不让他送了。女儿也是顾永贞一个人带的多,几乎没让汪林根去幼儿园或学校开过家长会。遇到需要共同做决定的事,汪林根自然后退一步,知道最后还得按顾永贞的意思办。
顾永贞突然离世,汪林根的生活节奏全乱了。井下一线工资高些,三班倒又不方便照顾女儿,只好主动申请到地面做辅助工。工资少了将近三分之一,还得硬着头皮送女儿上钢琴课和补习班,想法把女儿从失去母爱的哀伤中拯救出来。女儿却不如他所愿,不练钢琴不学习,放学回家就像只猫缩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来,汪林根陷入泥淖一般,手足无措。汪林根无奈地带着女儿出山,到山下市区医院看大夫,做完检查和测试,大夫建议给女儿换个环境试试。正好三姐家下迁在附近的安置区,女儿也没明确表示反对,就把学籍转过来在山下上学了。
联系店面主家退租,主家说两年前顾永贞就把店面买下了,十五万房款一次付清,过户手续全部办妥。汪林根除了放自己衣物用品的那个立柜,其他的他很少动。顾永贞把每个柜子打理的都很干净整洁,没说不让他动,他也没啥可动的。从顾永贞内衣柜子里找到一个带锁的首饰盒,钥匙放在折叠的一个黑色胸罩的夹缝里,盒里有两个她常带的克数不大的金戒指,满天星花样的是结婚前买的,还有一条细细的银项链。顾永贞不太看重首饰,两个柜子挂的、叠的衣服不少,每天都要换衣服。穿戴、说话上,谁也看不出她是村里出来的。
从首饰盒底层找到店面买卖合同和过户手续,还有两张存款单,一张定期十年的十万,一张定期十五年的十五万,房主和户头都是女儿的名字,变更和存储时间都在顾永贞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很显然十万是给女儿上大学用的,十五万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汪林根无法相信顾永贞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靠两间店面挣下了这么多钱。到省医院落实了病情已无药可救时,顾永贞坚决不再做任何治疗,汪林根以为她手里没钱,极力要借钱给她看病,她坚辞不受只要回家。
店面租给了开牙科诊所的,月租不到一千。三姐打电话说女儿还想继续学钢琴,靠这点租金不够,汪林根给公司打报告要求到一线工作。谁料第一天下井就发生了冒顶事故,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韩峰当场身亡,快四十岁了还未成家呢。下井前还说说笑笑的,眨眼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汪林根深感惊惧,下到工作面时,顾永贞突然在脑子里无来由地闪了那么一下,脚步稍微慢了一些,身后的韩峰就走到前面去了。汪林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女儿,请了三天假,想再去派出所打问一下查的情况。
“快两个月了,啥也查不出来吗?”结果依旧没啥变化,汪林根情绪有些失控。
“破案子不是你着急就能破的,有的案子得兑时机,十多年破不了的案子,也有可能突然就破了。”接待汪林根的民警不温不火地说。
顾永贞,难道你真是换过衣服跑掉了吗?汪林根从派出所出来,扬天长叹,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挖出来的棺木还在坟地空荡荡地放着,汪林根的心比那口棺木感觉还要空。有时,梦到自己躺在里面,顾永贞冷漠地站在一边不看他一眼,哪怕他惊恐万分地嚎叫,还是木头一样无动于衷。还梦见过韩峰躺在里面,顾永贞大喊说那是她的房子,让汪林根把韩峰赶出去,却突然又跳进去和韩峰并排躺在里面,拥抱、亲昵使他满眼火星直冒,甚至还……
汪林根没有回村,到坟地看了眼棺木,直接搭车回去上班。还没走到公司门口,就听里面吵得天翻地覆,韩峰老家来了二十多个人,赔偿还没协商成功。韩峰是公司招来的临时工,上班还不到一整年,汪林根认识但没和他说过几次话。
韩峰老家有给未婚去世的男子结阴亲的习俗,也就是花几万块钱买一个女子的尸体合葬。双方就僵在这几万块上互不相让,韩峰父母从老家继续喊人过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有关部门的调解下,双方拉锯战打了四个回合,最终公司让步到六万五千,韩家才偃旗息鼓。横死是不能回老家的,要配阴婚得土葬,地点选在了松岭公墓。
听说韩峰要配阴婚,而且也找到了合适的女尸。汪林根心里咯噔一下就想到了顾永贞,转念想相差时间太长,谁能料事如神?再怎么觉得不合理,汪林根紧盯着韩峰的葬礼不放。公司派不出几个愿意给韩家帮忙的,汪林根主动要求去,还被经理表扬了几句,说帮几天算几天加班。其他几个同去的工友能躲就躲在一边,葬礼上的东西谁也不想沾手。汪林根不躲不避,看到冰棺里的韩峰被化得有些变了样,压变形的脑袋整得像模像样,戴上帽子根本看不出来。
乾坤丧葬一条龙的老板冯坤金跑前跑后,指挥调度手下的几个人带着韩家人准备出殡。殡仪馆不让他们将找来的女尸放进来,韩家人要起哄闹事被冯坤金拦住了。女尸和棺木已停放在公墓选好的地方,等韩峰的棺木过去再举办阴婚仪式。汪林根跟随韩家几个人提前到公墓做场子。
女尸停在挖好坟坑旁边搭好的棚子里,棚子两边张贴着对联:生前未结朱陈好,殁后配成秦晋亲,横批:阴阳一礼。棺木大小和韩峰的规格一样,只不过棺盖上雕刻的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女尸的装束从露出的一点头部和脚部来看,全是按新人的标准装扮的,假凤冠珠翠环绕,脚上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看样子个头不是太高。
汪林根一点没有害怕的感觉,几次试图想偷偷看看死者的脸面,被两个看守的女人挡开了,听别人悄声说是女方的家人。好像只有冯坤金手下的几个人能靠近,韩家的人也不让走得太近,说有讲究的。
“韩峰的对象是哪里人?”汪林根挨近冯坤金悄声问。顾永贞的葬礼就是冯坤金的一条龙办的,也算是熟悉一些。
“我不清楚,是主家自己找来的,我只管办事。”冯坤金侧脸扔下这句话,急匆匆走开了。
韩峰的丧葬队伍进了公墓的大门,看守女尸的女人似乎觉察到汪林根的异常,一步不离地守在灵棚门口。几个人将韩峰的尸体从运尸袋里抬放到女尸旁边,冯坤金抖开一床大红段子被盖在两具尸体上,嘴里一连串地念着喜词,一边吆喝着灵棚前的人走仪式,速度极快。走完仪式,冯坤金手下的几个人进来换掉被子,紧接着入殓进棺。
冯坤金“合棺”二字还没喊出口,韩峰父母提出要看一眼儿子的“新媳妇”。冯坤金附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好几句,他们似乎还是不肯放弃,韩峰的母亲突然挤开棺头的两个男人,弯腰探手掀开了女尸身上的被子,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呼:“咋是个老太太?他们骗人呢!俺就觉得不对劲,又不是偷人么。哎呀,俺的儿呀!”
冯坤金的十来个人哪里能抵挡住韩家二十多人的冲击力,很快女尸的棺木被韩家人扎了篱笆似的围了个密不透风。抹掉脸部厚厚的化妆品,假牙缝里隐隐能看到里面填满了棉花样的物品,衣领里包裹脖子的是一截肉色的假皮,拿掉漆黑紧实的假发套是一头稀疏白发,明显就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韩家和女方不多的几个家属吵了起来,无法辩驳的事实面前,女方家属被呵斥、责骂和喷溅的口水逼得节节败退。
冯坤金并没有坐山观虎斗,迅疾插入其中展开周旋,提议让女方家人给韩家退一部分钱,韩家人不干,说自家未婚小伙子不能娶一个能当妈的老太太做老婆。韩家提出不仅要拿回自家付出的五万块彩礼和购买物品的费用,还要对方赔偿两万元,否则没得商量的余地。韩家人撇开女尸的家人,把冯坤金拽进来,包饺子一样困在当间,让他就地解决。
汪林根听了听好像冯坤金是中间人,韩家的意思也很明显,只要把钱给了,就不计较女方年龄太大的问题。强龙难压地头蛇,冯坤金疾言厉色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丝毫的压制作用,韩家从与公司斗智斗勇中尝到了坚持到底的甜头,根本没把冯坤金虚张声势的气势放在眼里。冯坤金刚刚还是指挥若定的大将,此时变成了满脑袋流汗的小卒。
不知哪方报警,一辆警车很快到了现场。
冯坤金说女尸从哪里弄来的他真不知道,仰头在人群里踅摸了半天,说女尸的家人不见了。
汪林根的确看到看灵棚的那两个女人,和另外一男一女在冯坤金被韩家人包围后,陆续向公墓里面慌慌忙忙走掉了。公司几个来帮忙的同事也趁乱走了,汪林根还不想走,猜疑顾永贞是否也被偷走配阴婚去了。听说过这样的事,可本地没有这样的风俗习惯,外地人也不可能跑那么远的路来偷尸体。虽已秋末,天气还不是太冷,哪里能经得住长途运输呢?
“我老婆就在埋后的第二天被偷走了,你们公安局的人查了两个多月还没查出结果呢。”汪林根给附近站着的那个民警说了一句。
“有这事?我们没听说过。你们去哪里报的警?上洼乡派出所,你等下我问问。”民警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没说几句话就赶快挤进人群,让正在做工作的民警接听。
冯坤金和韩峰的父母被警车带走了。
“姓汪的,公安局不管了,你也不管吗?你还有心思上班呢,我看你是外面早就有人了。”汪林根从公墓直接回家,进了单元门就见两个舅哥带着几个顾家堂兄弟堵在门口。
“我没说不管,公安局正在查呢。我不上班靠啥养活孩子?”汪林根被顾家弄得心烦气躁。
“你装啥装,我妹妹开店挣下的钱都在你手里捏着,还装啥可怜呢?也该和你算算账了。”
“和我算啥账?”汪林根气闷地反问指着他鼻子质问的二舅哥,“我还不知道找谁算账呢!”
汪林根没想到他们会动手,毫无防备地被人家七手八脚撂倒在地。
“人没了,她养活老人的义务还在呢。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妹妹挣下的钱你必须拿出一部分来,她老子娘还要活呢。别以为我们啥也不知道,你还想拿着我妹妹的钱娶老婆吗?十万一分不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扔下这句话,几个人扬长而去。
汪林根哪里知道,舅哥早就到店面周边打听过了。据那些认识顾永贞的店老板说,开了那么长时间的店,生意还不错,少说能有二三十万不成问题。抬埋装殓顾永贞的用品,顾家坚决不用汪林根选好的,全部由他们在冯坤金的店里挑选最好的,仅棺木就花了一万多。顾永贞咽气前两天交给他的那个包里,汪林根找到了三万多块钱。家里有多少钱,怎么处理的,顾永贞并没有交代一句。
被顾家兄弟揍了一顿,汪林根欲哭无泪。听到敲门声,汪林根以为舅哥们又返回来闹事,透过猫眼看到是岳父母,迟疑了几分钟还是打开了门。
“他们来过了?怎么说不听么。唉,谁想到埋进土里的人还能不见了。”岳父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汪林根,期期艾艾地说,“我们没那个意思,人都不在了,你把娃娃好好拉扯大,把让娃娃受罪就好。”
汪林根没想到岳父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两口,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了,迟疑了一会儿说,“永贞不在了,该尽的孝我会替她尽的,请二老放心。”
“不要报警呀。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喝多少?不瞒你说,平日里的吃喝花钱都是贞贞管,他们给把粮还不高兴呢。也没少帮他们。你手里要宽裕的话,给他们几个,要不我们也无力管呢。”岳母流着泪说。
送走岳父母,汪林根来到永城分局,打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处理韩峰这件事的民警。人家说他不是案件当事人,有些事不能随便说的,等把女尸的家人抓到了,案子可能进展得就快了。
“我能认出他们几个,走掉的有三女一男,其中一个女人的左嘴角有颗黑痦子呢。”
“那你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女人?”民警把汪林根带进了办公室,拿出几张照片让他辨认。
“好像比这个女人胖一些,痦子一样,位置也对。”汪林根看了一眼就从几张照片里挑了出来。
民警说有消息再联系他。过去快一周了,汪林根还没接到电话,舅哥带人又过来闹了两次,但再没动手,声称拿不到钱就法庭上见。等汪林根接到民警的电话,过去将近半个月了。
赶到分局刑警队,民警带他进了一个有大窗户的房间,让他看里面那七八个人,有没有跑掉的那几个人。汪林根很快认出了两女一男,民警让他先回去,等审问结果出来了,再给他答复。
第二天中午,汪林根刚从井下上来,矿灯房的人告诉他公司来电话,说永城分局刑警队让他赶快过去一趟。看来顾永贞的去向有结果了,汪林根心情很是复杂,没泡大池子,冲洗了一下换上衣服赶去分局。
给韩峰配阴婚的老太太,的确不是冯坤金搞来的,那四个女方家人是他花钱找来的。
韩峰父母提出要给儿子配阴婚,冯坤金说自己开店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也没法帮他们找到合适的女尸,但自己老家那边有这样的风俗,也知道办阴婚的程序。韩峰父母说从他们老家那边找“鬼媒人”想想办法,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女尸,但“鬼媒人”带话说不便直接出面,提出让他们找办事的做中间人。冯坤金不想答应,但白事做了一半没法退。接通电话后,“鬼媒人”允诺的酬金不薄,且明确女尸由他们负责送到指定的地点,后续的事由冯坤金全权负责承办。
警方通过冯坤金提供的“鬼媒人”的手机号,查找到办理手机号的身份证是外地的。冯坤金供述没有和“鬼媒人”见过面,按照约定对方将女尸放在公墓一个山包后面,由冯坤金带人去取的,而且也明确告诉他尸体是个老太太,让他做好应对韩家人的准备。冯坤金担心招惹上麻烦,但此时已骑虎难下,对方先付了一半的酬劳。
冯坤金被带进公安局后,这个手机号也直接关机了。找到给韩峰家提供联系电话的人,电话号码也是从别人那里找到的,追查到最后,没人见过“鬼媒人”,姓名和身份证不符,身份证上的人几年前已经去世。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听话音肯定是我老乡,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冯坤金先后和“鬼媒人”通过几次电话。
冯坤金死活想不起来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鬼媒人”到底是谁。警方在韩峰原籍紧锣密鼓地开展走访调查,通过多种途径查找到有可能是“鬼媒人”使用的另一个手机号,但也已关机。
“这是我老乡陈志东的手机号。”冯坤金看到手机号码十分肯定地说,紧接着大呼,“哎呀,那个人的声音和陈志东可像可像了,对,应该就是。”
陈志东看管墓地的工作还是冯坤金给介绍的。
八年前,冯坤金刚开店,在临时找来的抬埋人员中,冯坤金听陈志东的口音是老乡,一问老家离得很近。陈说在老家生活困难出来找活干,只是年纪有些偏大不太好找。当时正好公墓要找一个看管人员,冯坤金顺手就把陈志东介绍了过去。平日里,两人来往并不多,陈志东偶尔到街上请冯坤金吃顿饭,说不上有多深的交往。冯坤金把店搬到山下的市里快五年了,镇里找他办事的,大多都是熟悉的,也很少见到陈志东。
陈志东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震惊的是,警方在其原籍并没有查到陈志东这个人,却在走访调查中得知有个叫路伟山的,先后多次偷盗女尸配阴婚谋利,是当地有名的“鬼媒人”,后因涉嫌一起故意杀人卖尸案后外逃,至今去向不明。根据路伟山的体貌特征判断,陈志东极有可能就是路伟山。
陈志东如断了线的风筝,警方正一筹莫展时,有人报警称,在松岭公墓附近的山崖下有人坠崖身亡。经冯坤金辨认,此人正是陈志东,也就是“鬼媒人”路伟山。
警方经过多方追查,顾永贞的尸体去向依旧未明。汪林根久等无果之后,只好将顾永贞穿过的衣服放进棺木下葬。经不住顾家人多次上门打闹,汪林根辞掉工作外出打工去了。
【吴全礼】有散文、小说发表在《六盘山》《黄河文学》《朔方》《啄木鸟》《美文》《厦门文学》《东方剑》《散文选刊》《都市》《四川文学》《芳草潮》《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上。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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