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观山月
南姜明白,在这段感情里,她只有唯一的选择,退后再退后。
01
船靠岸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元熙没有带伞,坐在船舱里看着拥挤的人群挤向码头,目光搜寻着岸上秦管家的身影。眼见着船上几乎只剩下他了,岸上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去,秦管家始终没有出现。
元熙一周前就在答录机里留了言,以秦管家的做事风格,不可能会忽略这件事。他眉心蹙着从船上下来,淋着雨沿着环岛路走出一段距离才拦到空客的出租车。
“来岛上玩?”司机热情地同他攀谈。
元熙笑笑,摇了摇头。
“那是出公差?”
“就算是吧。”元熙有些自嘲地应道。
“出差久不久?可以顺便玩几天啦……”司机絮絮叨叨地说着,元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扫过匆匆后退的街景,心里有些含糊地想着,多久了啊,自己离开这里多久了?
他还记得,离岛那天也是下着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跟爷爷大吵了一架之后摔门而出,秦管家想要追出来,被爷爷大声吼住:“让他走——走!”
那年他还只有十六岁。
此后,他再也没回过岛上。
他同爷爷之间唯一的连接就是秦管家。爷爷每个月固定打给他的钱都由秦管家负责,如果他需要额外支出,也只需要打电话留言给秦管家。
在这一点上,他从来没有客气过,那是爷爷欠他的,他一直这么觉得。
车子在半山上停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付了车费。房子还是那幢房子,同他模糊的记忆差别不大,只是显得沧桑了一些。他走过去摁响门铃,等着秦管家来给他开门。等了片刻终于来开门的人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穿着史努比的卡通睡衣,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一双猫样的圆眼睛里还满是倦意。
“这是……卓家?”
“是元熙吧。”女孩脱口而出他的名字,看他怔了一下,泰然地打开了铁门,“秦管家上个月辞工退休了。”
“你是谁?”
“南姜。”她回过头对他说。
南姜啊。
呵,原来她就是南姜。
双脚踏进前厅时,元熙想了起来,那就是方律师同他确认遗嘱时曾提到的名字。爷爷几乎将一半的遗产留给了她,甚至元熙的那一半也是由她监管的。
“她是谁?”当时他蹙着眉问方律师,“爷爷的私生子吗?”
方律师没答,只是摇了摇头。
“她多大了?”
“二十一岁。”
元熙的眉心蹙得更紧,蓦地他眉心舒展,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喂,不会是爷爷的……”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的?你告诉我?”元熙的手慢慢收紧成拳,“平白无故冒出来分走财产也就罢了,我的那一半为什么要被她监管?她是什么人啊?”
“这是老爷子的安排。”方律师只是喏喏地说道。
元熙纵是不服,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多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来的两个月,他照例像从前那样定时收到钱,对这件事也懒得深究。但他给秦管家留言要求开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时,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前厅的布局几乎没有改变,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只是墙上多了一张爷爷的挂像。
“爷爷的葬礼你没有来。”南姜见他瞥了一眼那幅画,开口说道。
“谁规定我一定要参加他的葬礼了?”元熙的口吻没有丝毫的客气,目光转向南姜,定定地看着她,“我要那笔钱,为什么不打给我?”
“那笔数目不小,你准备用来做什么?如果你写个正正经经的企划书给我,我会考虑打钱给你的。”她看上去很小,讲话却端得一本正经。
元熙感觉有些羞恼,只是瞪着她:“你以为自己是谁?”
“不是谁。”南姜神色淡淡的,“只是我有监护你的责任。”
02
第二天将近午时,元熙才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南姜吃完午饭正清洗着餐具,餐桌上空荡荡的,他偏过身看着南姜:“秦管家会为我准备好早饭的。”
“我不是你的管家。”南姜擦净餐具上的水渍,将它们摆放整齐,“吃什么自己动手。”
元熙眉心蹙着,走到冰箱前拿出牛奶和面包切片,将面包片放进多士炉时,他对南姜说晚一点有朋友会来家里玩。
“这是你的家,当然没问题。”南姜换好鞋子准备出门了。
如果她知道那天去家里玩的人可能足有一百人,她会慎重考虑这件事的。
南姜结束工作回到家里,大概已经快九点了,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就听到房子里喧嚷的声音。灯火通明,院子里还有人放起了烟花,她进门时差点被地上的酒瓶绊了一个跟头。
留着夸张发型的男生歪着脖子同她打招呼,像是有些醉了,她一把推开他冲进大厅。
“元熙——”
大厅里一塌糊涂,零食的包装袋、泼洒在地毯上的饮料、各种坚果碎屑……还有被弄坏的抱枕散里散落出来的羽毛……隔着几个跳舞的人,她看到坐在桌子上弯着眼睛同她打招呼的卓元熙。
南姜还没推开人走到他面前,就听到泳池里传来尖叫声。人群推搡着南姜,“呼啦啦”涌向大厅外,一路直奔后院。几个玩嗨了的人在那里跳水,将一个不会游泳的女生带了下去。泳池旁的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想要捞女生上来,却总找不清方向。南姜苍白着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双臂拢着女生将她拖上去。
围在那里的年轻人齐声欢呼起来,南姜却感觉有一团火从胸腔直往头顶奔涌。
她浑身湿漉漉地走到元熙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放松一下。”
“让他们现在就离开!”
“为什么?是你答应过的呀。”元熙笑眯眯的眼睛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神气,“你不去换身衣服吗?你湿身了。”
南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身去楼上的卧室。她刚打开衣柜,就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重重地倒了出来,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怎么了?”那个从衣柜里摔出来的人怀里还抱着葡萄酒瓶,南姜认出来,那是爷爷一直摆在大厅酒架上的。
“谁让你拿这个喝的?”南姜抓过他怀里的酒瓶。
“是元熙啊。”那人从梦境里醒转过来,“元熙要我们随便玩,都弄坏才好呢。”
“这个浑蛋!”南姜的胸口都疼起来,她衣服也没换,拽住那人的领口就将他拖了下去。在楼梯上碰到的每个人都忙不迭地给他们让路,这时的南姜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走到大厅,将酒瓶重重在地上摔碎:“听着,聚会结束了!”
“谁说的?”元熙冷冷地看着南姜。
有个扮滑稽角色的男生手里举着爷爷的挂像,挂像上的爷爷被画上了两撇胡子,许多人被这一幕逗得嘴还没合上。南姜拽过相框,目光里已经隐隐有了雾气,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才将那一段话说完:“我说结束了,都回家去!”
“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卓元熙!”南姜气急了,只觉得胸口悾悾响,她深吸一口气,“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二十三岁了爷爷还要我监护你?就因为你像个孩子!愚蠢!幼稚!自大!”
元熙气血上涌,一口气堵在胸口,大厅里的人很快散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余满屋疮痍和他们孤孤单单两个人。
“你没资格说我!”元熙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南姜眼里升腾起雾气,元熙突然担心她会哭出来。但南姜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双肩垮下来,叹了口气:“你走吧。”
03
后来的三个月,元熙同南姜之间没有一点联系。如果不是他在比赛中意外受伤,这种彼此平行的关系说不定会一直持续下去。
元熙十六岁离家,在公园里同一群逃学的孩子玩滑板时被品牌商看中,他们花了三年时间将他培养成一名专业的极限运动员。七年里,他参加过的比赛大大小小总有上百场,受伤的次数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可他一次也没通知过家里,甚至有一次手术他是独自在医院熬过来的。
然而这一次,同滑板一起跌落碗池中央时,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南姜那张既愤怒又泄气的脸。
陪护送他去医院,他纠结了一路,办理入院手续时才终于漫不经心般地开口说道:“这次……通知我家里人一下吧。”
对方愣怔的片刻,他拿过笔在一张名片的空白处写下电话号码。
“元熙……”
“怎么了?”
“你家里人不是……都去世了吗?”
“是我未婚妻不行吗?”元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白着脸说道。
但接到通知的南姜那天晚上却没有赶到医院,第二天,手臂打着石膏的元熙趴在病房的窗台上等了一整天仍然没有看到她。
元熙感觉有些懊恼,他想南姜或许还在因为那场荒唐的派对而气恼:“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多想她来!”
第三天,他正无聊地在病房里模拟自己落地前做出的错误动作,护工带着南姜找到他的病房。他吓了一跳,身子失重差点摔倒。
“你来做什么?”
南姜一怔:“不是你让人通知我的吗?”
“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医院里来了一只需要做心脏手术的猫,我走不开。”她神色坦然。
“我明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医生已经告诉我了。”南姜应道,见他半天没吭声,又问,“你想回去养伤?”
“不想。”
“那我先走了,我还有事,就不特意等你出院了。”南姜顿了顿,说完便作势要离开,元熙看着她的背影走出门,忍不住有点生气:“你回来!不是我的监护人吗?就这么把你嘴里‘愚蠢、幼稚、自大’的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后来,南姜当然没走。
那天夜里,她坐在元熙病床旁的椅子上一直陪着他。元熙一会儿渴了要喝水,一会儿喉咙痛想吃水果,一会儿肚子饿了要吃小馄饨,南姜始终没有露出一点不悦的神色,但她也没有什么开心的表情。元熙坐在床上不时地偷瞄她一眼,心里觉得她就像麻将牌里的白板。
他们买了第二天晚上最后一班返岛的船票,登船时下起小雨,行至中途,雨势渐渐大起来,船身晃得厉害。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南姜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元熙很快就感觉到她的紧张。
“你害怕?”
南姜没应声,身子微微发抖。
发现她居然有如此恐惧的时刻,元熙的心突然一软,伸出左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稳了稳:“我刚上小学时,第一次跟我妈坐船来看爷爷。夜里也像这样下着雨,我一直问我妈妈‘船不会翻了吧’,她笑着伸手刮我的鼻子,对我说‘才不会,傻瓜’。”
元熙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往事,他不知为何这时自己会脱口而出。
南姜依然没有说话,脸色却和缓了许多。雨已经停了,船将靠近港口,她渐渐镇定下来,元熙揽着她的左臂也收了回去。
那天他们吹着雨后的海风一路散步回了家。
元熙注意到爷爷那张挂像已经被南姜修复好了,他停了停,等着换好鞋子的南姜走进来:“为什么你这么在意他?那样一个讨厌的老头儿,有什么可在意的。”
南姜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她突然问:“听说你跟别人讲,我是你未婚妻?”
04
是突如其来的电话声解救了元熙。
南姜走过去,拿起听筒,只“喂”了一声,便听电话那端的人叽里呱啦起来。她定了定神,声音显得格外镇定:“我现在就过去,先做好消毒处理。”
“现在?”元熙看看圆木桌上摆着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了“10”。
“有只出车祸的狗狗,可能需要手术。”南姜很快穿上外套,把刚脱下的鞋子又穿好,“我晚点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元熙脱口而出。
“你去做什么?”南姜的目光落在他的眉宇间,“在家休息吧。”
“我睡不着。”元熙抬抬自己缠着绷带的右臂,“伤口痒,我一个人无聊。”
南姜的宠物医院比元熙想象中要小很多,被很仔细地划分出了手术室、检查室、病房区和收养区。医院除了接受那些被主人送来治疗的宠物,还会收养和救助流浪动物。元熙轻轻吸了吸鼻子,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那一瞬,他忽然想起自己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南姜时,为他打开大门的南姜身上也带着这种淡淡的消毒水味。
南姜已经换好手术服准备开始手术,元熙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看着磨砂玻璃上衬出的身影。
手术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结束时已将近凌晨三点,走出手术室的南姜看到还等在长椅上的元熙,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些微诧异的神色。
“手术怎么样?”元熙问她。
“挺好。”
她长舒一口气,脱下手套,在元熙身侧坐下。元熙忽然感觉肩上倚了重量,一偏头看到南姜居然已经睡着了。她实在是累坏了,元熙僵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动作他保持了足有十分钟。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把缠在右手小臂上的绷带索性解开了,当然,他的确在赛场上摔了一跤,但完全没伤到骨头,那不过是一记假摔,让他好有借口打破他同南姜之间冰封般的沉默。
解开绷带后整个人都灵活了许多,元熙把南姜背在背上,在值班助理有些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离开了医院。他把自己的外套也披在了南姜身上,看上去像个斗篷,瘦瘦的南姜在他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人生中元熙第一次这样背一个女孩,他觉得她又轻又软,像一只小猫挠在他的心上。
老K的电话打来时,一夜未睡的元熙正在厨房里耐心地熬一锅白粥。他用那只又重新缠上绷带的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握着手机。
“查到什么了?”
“我出马有查不到的东西吗?”老K很得意,从前元熙每一次重要的比赛,对手的真实实力和底细都是老K去摸清的。而这次,他想老K帮他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姜。
老K一口气把他查到的边边角角全都讲给了元熙听,元熙搅动着白粥的勺子不觉顿在那里。他半晌没有出声,老K话音落了,也停了停,又喊他:“元熙?”
“我在听。”
“这女孩怕不是你家私生子?”
坐在餐桌前囫囵喝着白粥,元熙一直在想老K同他说的那些话。南姜十四岁那年,父母双双过世,他们过世的前一年,因为投机失败欠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甚至变卖了家里唯一的房产,之后南姜就住进了收容所。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只能说这孩子比较倒霉,但住进收容所还不到一个月的南姜被元熙的爷爷带回卓家,并且他父母欠下的那笔钱也不知被谁还上了。
老K料想一定是元熙的爷爷帮她填了坑。
“况且她现在还手握你家那么多的财产,你觉得不是私生子说得过去吗?”
“我不知道。”
“元熙……”老K的声音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接着“扑哧”一笑,“你可千万别喜欢这姑娘。”
05
南姜准备出门要带的礼盒时,元熙就坐在餐厅看着漫画书。
这已经是他假装养伤的一周以后了,南姜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宠物医院和家这样的两点一线,元熙不知道她还有谁需要去拜访的。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她将礼盒打包好,手里的漫画书刚放下,就听到南姜喊他去换衣服。
“我也要去?”他一只手指指自己,“去哪儿?”
“今天世伯家里的婆婆做寿,你在的话当然要过去一下。”
“黎世伯?”
元熙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记得小时候常被爷爷拖着过去,还不足十岁的他板着脸紧紧跟在爷爷身后,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如今跟在南姜身后走进世伯家里的他,脸上倒显出几分幼稚的神色。南姜把礼物放到登记处,写名字时她留下了“卓元熙”三个字。人比预料的要多一些,熙来攘往,元熙站在回廊处稍微空一些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南姜。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元熙的眼睛,那双手柔软纤细,手的主人的声音也很好听:“元熙哥哥,我是谁?”
元熙抬起一只手想把她的手拿开,被她蹦跳着躲闪开,一张明艳的脸出现在元熙眼前:“忘记我了?黎叶蜓。”她眉眼弯着提醒他。
是世伯的小女儿,元熙记得她上中学时就被送出国了。
“走,我带你去见我爸爸。”黎叶蜓格外熟络地挽起他一只手臂,元熙脚步虽跟着她,目光却不时地瞥向南姜,确认她在人群中的位置。
黎世伯还是元熙记忆中的样子,只除了皱纹多了一些。他的手掌很厚,搭在元熙肩上:“这次回来还走吗?等你定一定,你爷爷交给我的摊子也好还给你,你这么大了,很快该考虑……”
元熙一怔,未及应声,便见黎叶蜓一只手攥拳轻轻捶了黎世伯一下:“爸爸,你好烦哦!”
元熙不知道她的脸为什么会突然红起来,只感觉她挽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力气,将他从黎世伯身边拽开了。那天直到晚餐结束,黎叶蜓一直缠在元熙身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元熙甚至不知道南姜是几时离开的。
发觉南姜已经不在的元熙匆匆起身告辞,黎叶蜓挽留不住他,提议自己开车送他。
“很近的,我散步回去就好。”
“我陪你一起散步。”
“你还是开车吧。”元熙不觉头疼,他不是没有热情的女粉丝,但没有一个像黎叶蜓这么磨人,她仿佛没有一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
车开在海边公路上,海风拂面,黎叶蜓兴高采烈地告诉元熙,他每一场正式比赛的视频她都看过。
元熙不知该如何应她。
“爸爸一个月前告诉我婆婆寿辰你回了帖子要来……”她说着,露出难得羞怯的微笑,“所以我特意飞回来的。”
元熙更加说不出话来。
车子开到爷爷门前,还没停稳他便打开车门跳下车去,用力挥手跟黎叶蜓说再见。直到她的车子掉头开出他的视线,元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南姜正在客厅里看兽医书,认真地在上面圈圈画画。元熙走过去,目光冷冷地站在她面前。她仰起脸来瞥他一眼:“回来了?”
“怎么回事?”
南姜合上手里的书,一本正经地迎上他的目光。
“是你回的黎世伯的帖子?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如果我没受伤回来呢,你打算怎么交代?”
“那就假装我受伤了,拜托你回来一下。”
“因为你知道黎叶蜓会来看我?”
“世伯和爷爷都说她很喜欢你。”她倒是坦诚。
元熙不觉气结:“世伯要交给我的摊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爷爷保留了四分之一的生意,是黎世伯在帮忙打理,爷爷要等你回来交给你。”
“他的生意我是不会管的。”元熙不知为何上了火,有点赌气,“明天我就离岛。”
06
回到训练场的元熙开始为万圣节的大型比赛疯狂训练,他常常睡在训练场地,离岛时还鼓胀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始终没有咽下去。他常常梦见他赌气说要离岛时,南姜只是不动声色地望向他,停了一会儿,她说:“好啊,我帮你买船票。”
元熙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离岛那天,南姜也没有去送他,她一早起来就去了宠物医院。元熙排在登船队伍的最后,一直等到最后一刻。远远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待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黎叶蜓。
“元熙哥哥……”她气喘吁吁,“我还担心赶不上,车子在路上抛锚了,我跑了好长一段路。”
她说罢仰起脸,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像个等待大人称赞的孩子。
元熙料到一定是南姜告诉她自己今天要离岛的,他抬起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拍了拍黎叶蜓的肩膀:“谢谢你来送我。”
“我可以去看你吗?”黎叶蜓一笑便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南姜姐姐说你是回去准备比赛的,我想去看你的现场比赛。”
元熙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似乎只是点了点头。当然他也并没有把黎叶蜓的话放在心上,所以当他在万圣节的比赛现场,看到坐在第一排朝他拼命挥手的黎叶蜓时,他脚下踩着的滑板差点滑脱出去。
打扮成万圣节仙子的黎叶蜓穿着薄荷绿的轻纱裙,肩上是薄如蝉翼的一对翅膀,圆圆的脸上婴儿肥尚未褪去,充满稚气。她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喊元熙:“元熙哥哥——加油——”
“好可爱!”站在他身后的队友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什么时候收的妹妹?”
“不是你想的那样。”元熙立即否定道。
元熙抽签抽中的出场号码是六号,快轮到他时,后台突然浓烟弥漫,周围觉察到异样的人被呛得不停地咳嗽,烟雾警报适时尖锐地鸣叫起来,不安的情绪很快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起火了!”
“安全出口在哪儿?”
“快跑!”
元熙在混乱的人群中牵住了黎叶蜓的手,一直将她带出观赛场。浓烟几乎把她的眼泪呛出来,她一边哭一边摆弄着肩上断掉的翅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大眼睛看向元熙:“南姜姐姐还没有出来……”
“她来了?”元熙的头“嗡”的一声响,在黎叶蜓点头的瞬间,他已折身逆着人流向观赛场挤去。
元熙找到南姜时,她被困在第六排座椅的边缘,拥挤的人潮险些将她撞倒在地,是她一只手用力抓住座椅靠背才没有摔倒。但罩袍的一角钩在座椅凸起的钉子上,怎么也拽不下来。她只好一边努力保持平衡,一边想办法把罩袍脱下去。
元熙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时,她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重量倚在元熙身上,轻而易举就挣脱了那件罩袍。
那天,她的装扮是个女巫,鼻子上还戴了硕大的红色鼻套。
“哪有女孩把自己装扮得这么丑的。”元熙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在观演场明显昏暗的灯光下蹙着眉吐槽南姜。她的鼻套被人群撞歪了,搭在她小巧的鼻子旁。
烟雾警报解除了,只是一场乌龙,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座椅中间,周围的人群喧嚷在广播声的映衬下突然几不可闻。
“你出去又折回来的?”在一段长长、长长的沉默过后,南姜开口问道,“为了我?”
“你为什么来这里?”元熙微垂着眼睑看向她,“为了我?”
南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元熙哥哥——”黎叶蜓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南姜转身轻轻推了元熙一把,元熙踉跄一步,正停在哭花了脸的黎叶蜓身前。后者一把将他抱住,一张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前,“我担心死了!担心死你了!”
07
观赛场的乌龙事件后,黎叶蜓几乎成了元熙的一条尾巴。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她无一落下,元熙的队友们戏谑她是元熙的小女朋友。
“不要乱讲!”元熙每每都会一脸严肃地制止他们。
“干吗这么正经?”被元熙捏着脖颈的队友伸出舌头怪叫,“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
万圣节之后紧跟着是圣诞节,元熙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场比赛里毫无悬念地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黎叶蜓为了给他庆祝,在训练场附近包了一幢别墅,把他的队友们全请了过去。除此之外,她甚至还请了南姜。
一群人在楼下烤肉喝酒时,元熙的队友们聊得热火朝天,有人提到元熙报名参加了下个月初的死亡极限赛。
“死亡……极限赛?那是什么?”黎叶蜓忍不住问道。
“是在楼顶的极限挑战赛哦,赢了的话会有一大笔奖金。”
“要是输了呢?”
那个男生看着黎叶蜓有些懵懂的脸,抬起一只手做了个高空飞落的动作,“输了的话可能‘咻——砰!’就完了。”
元熙拿着一把烤肉走过来时,黎叶蜓几乎是满眼含泪地看着他:“元熙哥哥……”
“怎么了?”
“为什么要参加那种比赛?”
元熙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但他只是沉默不语,黎叶蜓几乎要哭出来:“我不许——我就是不许你参加那种比赛!你如果要用钱的话,需要多少我可以问爸爸要!”
“别闹。”元熙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她,避开人群兀自上了天台。
天台上除了刚被人丢在地上的啤酒易拉罐,还有两个旧到滑轮都要散落的滑板,元熙踩在上面,慢吞吞地滑了几个来回。直到楼梯间传来低低的脚步声,他才停下来,一只脚踩在上面,看着天台的入口。
是南姜。
“是为了开那间极限运动俱乐部吧……”南姜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参加那种比赛,而是直接开口说道,“赢了的话,就用奖金去开俱乐部,输了呢,怎么也能让我内疚一辈子,对不对?卓元熙,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元熙将脚下的滑板踢到天台边缘,“你会内疚吗?”
“听说你们已经去看了场地,租金也谈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底就可以空出场地对不对?”南姜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兀自说道,“你现在想不想跟我出去再看一下那个场地?”
元熙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跟着她避开人群从别墅的后门离开了。他们坐上计程车,花了四十分钟时间赶到那里。与上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整幢楼都被黄线围了起来,在他们将靠近时,有保安远远地跑过来阻止他们上前。
“不好意思!”南姜客气地同他解释,“我们想租这幢楼下面的三层,所以过来看看。”
“租什么?这幢楼很快就要爆掉了,要重盖××集团大楼的。”
元熙立刻明白他被队友给骗了。
“我调查过,他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从前他有急用都会从你那里拿钱,可这次不一样,数目太大,所以他才冒险做了这么漏洞百出的一个局来骗你。”南姜的声音很轻,但元熙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钱是爷爷留给你的,我不能让人把它给骗去,我也答应了爷爷要看顾好你。”
“看顾好我?”元熙垂下头,嘴角牵起有些讽刺的笑意,“怎么看顾好我?看顾我一生吗?嫁给我吗?”
唐突出口的四个字令两个人都微微一怔,元熙旋即抬起头看着南姜,眼睛里仿佛藏着细碎的星光。
南姜没有应他,两个人沉默地立在那幢大楼前。半晌南姜才从胸腔里叹出一口气来:“你从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如此在意爷爷吗?爷爷啊,他救了我的命……”
08
七年前,岛上出海的客船曾遇到一次船难,整艘船几乎无一人生还。
那是南姜父母投机失败的第二年,他们变卖了家里的房产,本来那笔钱可以还上他们欠下的账目,但南姜的爸爸不想一无所有,于是决定冒险带着家人去岛外重新开始。为了隐瞒行踪,他并没有买船票,而是买通了某个认识的船员被悄悄带进了货仓,所以遭遇船难后打捞的名单上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当时负责打捞的救援人员除了官方的,还有元熙爷爷带的一队人。是他们救了几乎奄奄一息的南姜,失去父母的她被送去收容所不久后便被元熙的爷爷带回了卓家。
那是在元熙同爷爷大吵之后离家的第三个月。
听起来惨痛无比的往事从南姜口中说出显得极轻极淡,元熙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有波澜,但他自己的心却忍不住钝痛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往事,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被抹去。
元熙一直怪爷爷。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他一定要闲云野鹤惯了的父亲回到岛上打理他的生意,他们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不是爷爷要他们回来的……”
“不是他?”
是元熙的妈妈生了病,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才带着元熙一起投奔爷爷。他们之所以频繁乘船离岛,也是去探访岛外的医生,并不是元熙所以为的爸爸在打理爷爷的生意。
对这个儿子,爷爷是问心无愧的。
他想要做自己的事,爷爷并没有勉强过他接手家里的生意,甚至原本他同黎世伯的妹妹有婚约在前,偏又同元熙的妈妈恋爱,死活要毁了自己定下的婚约,也是爷爷担着骂名去黎家负荆请罪的。
“家里还有你妈妈去看病时的病历,每一次往返的船票也都贴在上面,你不信的话我回去快递给你。”南姜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静。
这些事,从来没有人同元熙讲过一言半语。
他心里曾以为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他突然明白了幼年时第一次带他到岛上的妈妈脸上那种异样的神情,那不是他曾以为的不甘和委屈,而是有求于爷爷才去见他的羞愧。
09
十六岁之后,只要是做噩梦,元熙就会梦到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电闪雷鸣,船被瞬间倾覆,孤单一人的他沉溺在浩瀚无际的海水里。
而这一次,在他梦里被海水包裹住的那个人却是南姜。
他伸出手想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到,他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派对结束的一周后,元熙提出了退役申请。
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带了一块滑板乘船回到岛上。他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南姜的宠物医院。隔着一条街就听到里面喧闹异常,哭声、尖叫声混为一团。他冲进去时看到南姜正在被一个凶悍的女人顶在墙上,一只手在她脸上挠出血痕。
“放手!”他挤到两个人中间,攥住了那个女人的手腕。
“赔我的狗!庸医!”
元熙很快搞明白了,女人的狗被送来医治时已经奄奄一息,即使手术的话存活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但为了那百分之三十的希望,南姜还是连夜给狗狗做了手术。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狗狗却没有幸运地活下来。
“你想怎么样?”元熙在接待桌前低声同那女人谈判。
“两万块,否则这件事没完。”
“你是敲诈吗?”
“狗狗就是我的家人。”
“是你的家人为什么不早点送来治疗?”
女人被噎得没了话,只是翻了个白眼。
“我只有一万块,不行就报警处理吧。”
“一万就一万。”
等那女人终于走了,元熙去看南姜,她一个人沉默着坐在手术室的地上,眼泪已经布满脸颊。元熙从不曾见她这样,她一向克制,即使他把她气急了,她的火气也只维持三分钟,她连发脾气都有礼有节。
“也许我再努力一点……”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元熙走过去,伸手擦掉她脸颊的泪。泪水凉凉的,窝在元熙的掌心里。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就那样蹲下身揽住南姜的肩,出人意料地将一个吻印在她的眼角。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直到南姜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他。
元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两年前的万圣节比赛上拍的。在他和队友们身后还有装扮成各种角色的观众,照片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是个万圣节女巫。
“这个……是你吧?”整理东西时元熙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这张照片,第一次见到南姜他就觉得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是在观演席吧,你不止一次看过我的比赛,是不是?”
“不是。”
10
南姜送了一份礼物给黎叶蜓,是一块小小的绿松石,系着红绳子,戴在手腕上又舒服又好看。那曾是爷爷送给元熙的护身符,被比赛时的元熙顺手丢到观演席上。当时很多人抢那块绿松石,南姜拼命挤到人群中,手指被人踩出血来,才趴在地上抠出了那块卡在椅子角落里的绿松石。
她把这一幕讲给黎叶蜓听,并让她答应自己,这是她们之间的小秘密。她知道元熙是那种容易感动的人,这样的黎叶蜓未必不能打动他的心。
“南姜姐姐……”
“嗯。”
“你喜欢元熙吗?”
“我?”
“嗯,喜欢吗?”
南姜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呢?”黎叶蜓炽热的目光望向她,南姜明白她是不放心,自己明明为元熙做了这么多。
“为了爷爷。”
她在心里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当然,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爷爷。因为爷爷放心不下元熙,她才忍受着每一次往返乘船的痛苦,悄悄去看他的比赛。
爷爷很希望元熙能同黎叶蜓在一起,元熙还小的时候,他就常常带元熙去黎世伯家,黎叶蜓那时候就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元熙哥哥”。
“多般配的两个孩子啊。”他翻老相册给南姜看时,总要这样感慨一番。
那本算不上厚的老相册里存放着元熙的幼年和少年时光。
南姜记忆最清晰的是他十四岁时,穿着硬挺的白衬衫,配着靛蓝色的短裤,样子要多乖就有多乖。
在父亲做投机之前,他们原本在岛上有一间小小的早点铺子。
元熙不爱吃家里保姆做的菜,常常去那里吃馄饨。有一天早上,在那里帮忙的南姜打翻了馄饨被人责骂,是元熙帮她反驳了人,还蹲下身用湿巾敷在她手上被馄饨汤烫过的地方,就像他在宠物医院里替她出头那样。
正因为想起这一幕,南姜才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明白,纵使再喜欢,在这份感情里,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退后再退后。
远远凝望。
如同观山月。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