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
本文作者:甫斯琴
三十多年前,父亲抱回家一只小公狗。据父亲说,这只小狗是他的公安同行忍痛割爱送给他的。小狗长得不像我们那个年代通常养的那种脑袋圆圆的土狗,而是脸型长得像狼崽,两只软绵绵的黑色小耳在小脑袋上向前耷拉着,通体金黄色的皮毛,甚是可爱。父亲说这是一只纯种德国黑背,是非常名贵的一个犬种,嗅觉非常灵敏,经常在刑侦破案中起到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经父亲这么一说,我们全家人都把这只小狗视若珍宝。那时候养狗只是为了看家护院,也没有给狗起名字的习惯。父亲说这种狗很聪明,而且警犬基地的狗都有名字,一喊狗的名字它就来到主人身边了。我们全家经过一番商讨后,给这只小狗取名“文文”,大约是当时觉得它活泼可爱中不失驯良文雅吧。
文文的确很聪明,大概用了半天时间就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不管什么时候叫它,它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你身边,跟人特别亲昵。养了两个多月后,它的一只耳朵竖了起来,另一只耳朵却依然耷拉着,一副滑稽搞笑的样子,每天在家里跑来跑去,矫健而突梯,让人不由得心生爱怜。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另一只耳朵也立了起来,才使得它的五官看上去对称了,同时它的相貌也显出了一点狼狗的凶悍,只是它的性情依然特别温煦,对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亲昵温存。它尤其喜欢小朋友,有时候家里来个小孩,它都要热情地陪小客人玩耍。有时候看到大门外走过几个小孩,它总是急着跑出去追赶,多半是因为它比较凶猛的外表,孩子们被吓得四散奔逃。文文却不明就里,每次都是败兴而归。
它长到快要半大时,从头上到脊梁直至尾巴上的一溜毛开始变黑,显得它的相貌看上去更加威猛,但性情却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喜欢扎在人堆里,与人墩亲和睦。后来家里来了个串门的人,说狗不能总是散养,应该及早拴起来,老是让它扎到人堆里,以后就不会看家护院了。我们听了那位客人的建议,给它盖了一间狗舍,用一根绳子把它拴在了它的舍前。文文似乎对生活的“突变”十分不满,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大好好进食,动不动就耍性子,把送到它面前的饭食扣在地上,一口不吃,而且情绪也极度低落,每天要不一脸不高兴地蹲在那里,要不就是回它的狗舍睡大觉,对“身外之事”概莫关心。除非把它放开,它才现出喜悦的欢腾,一个健步奔回家里,每个屋里都要闻闻看看,然后不是上炕就是上沙发,常常把它的梅花爪印留在炕单或沙发巾上。其实它更向往外面的世界,一放开就冲着大门往外跑了,总是费很大劲才能把它追回来。因此,不拴着它又不行。
但是不管怎么,文文的性格却从来没有变。那个年代家家住的都是平房,差不多天天都有上门来的“讨吃子”,而且专拣中午家里有人的时候来。有时候父母正在午休,一些讨吃子手里“噼里啪啦”敲着快板儿,嘴里“呜哩哇啦”地“说唱”着,你要是不舍几枚硬币,纵然你多么不高兴,他也绝不会离开。每当此时,文文就显得特别开心,它好像非常青睐这种“民间艺术”,对着讨吃子尾巴摇得就像鹅毛扇子,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至爱”亲人,根本不在乎我父母困倦的脸上带着撮盐入火的恼怒爬起来,舍几枚硬币把讨吃子打发走了才能安心午睡。几经这样,我们都知道指望文文看家护院是不可能的事了,每天午睡前就切记把大门上锁,不然就不能睡一个安稳的午觉。当然,文文并不是哑巴,它也有狺狺狂吠的时候,那就是它每看见房顶上跑过一只猫,就表现出它的威猛来。等我们习以为常后,就知道家里无论来了什么人,没等我们招呼,文文就一定会先于家人揺着它的尾巴表现出热情好客的脾性来。到现在,它“斯文”的性格也是狗界里闻所未闻的。
文文是一只记忆力惊人的狗,也是一只有“文凭”的狗。上世纪80年代末期,乌盟警校要举办警犬培训班,父亲也给文文报了名,想让它去培训班学习一些本领。文文走的那天,父亲从家里骑着自行车,用绳子拉着它去了单位。由于接它和单位里另一只警犬的车还没来,父亲就把文文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文文在父亲的办公室呆了一会儿就随车去集宁参加学习去了。记得是经过一两个月的学习它才回来的,当时父亲并没有对我们讲起过文文参加学习班结业的成绩,只对我们讲培训班的老师说文文太胖了,因为身上的脂肪太多,老是跑不快而不太灵敏,让我们以后不要给它喂食太多。我们都以为文文经过这次培训,能变成一只神奇的狗,而事实上它好像也没学到什么本领,也没因为参加了学习而学会看家护院。从那以后,它倒是长了一项本领,那就是动不动就拽开拴它的绳子,冲出大门就狂奔而去。
开始家里人都担心它丢了,四处找都不见它的踪影。其实是它每次拽开绳子,就向父亲的单位奔去了。那时候,我家住得离父亲的单位很远,父亲的单位也都是带走廊的那种平房,文文每次去都能准确地找到父亲的办公室,用爪子推开门就跳到他办公室的床上歇息或睡觉,等父亲下了班就跟着父亲的自行车一路跑回家。开始,文文拽开绳子家里人还出去找它,后来干脆给父亲的办公室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它的行踪就行了,竟然一次都没出过差错,再后来连电话都不打了,它每次拽开绳子跑了,父亲下班回家,一定有文文的陪伴。
那时候,我家有个乡下来的姑娘照拂学龄前的妹妹,文文多半是她给喂食。有一次她要回家,文文拽断绳子就尾随她去了车站,看到她上了客车就跟着上了车,也不知道是想与她同行还是劝她不要走。总之,搞得她不得不把文文送回家重新拴好才离去。从此,每次看到她拎着包一走,文文就知道她又要离开了,总要拽开绳子去车站追她。到了车站后,就挨个上车找,搞得她每次都得把文文再一次送回家。那姑娘每次回家走几天,文文在这几天里总是飧饭不思。每遇这样,我总是把吃食端到它面前,摸着它的毛,与它说好多温顺的话安抚它,然后把食物拿起来喂到它嘴里,它才肯勉强吃一点。
文文本来是一只面若冠玉的狗,但是每到春季开始脱毛的时候,它满身的皮毛就变得斑驳无光,就像穿了一身陈年的破旧皮衣。我得闲的时候,总是用母亲梳烫头发的梳子给它梳毛,它总是用黑汪汪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我。那些年,父亲总是犯腰腿疼,据说狗毛非常保暖,我总是把从文文身上梳下来的狗绒收集起来,想捻成毛线给父亲织一双狗毛袜子。但是一年梳下来的毛正好不够织一双毛袜子,等第二年再梳毛时,头一年梳下来的毛又找不到了。所以织毛袜子的事就一直未能成行,这也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1986年我离家外出求学了,那时候文文已经是一只中年狗了。从那以后,只有在寒暑假回家时才能与它重温友爱。我每次回家一走进大门,都先去文文的身边摸着它的毛与它“寒暄”一气,它总是显得格外高兴,眼神里似乎总是在问,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直到我成家有了孩子以后,再回科镇探家时,文文已经变成一只老狗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们见面少与我生疏了,还是它老得已经失去青春具有的热情了,反正是再不像从前那样对我亲昵了。我总是摸着它的毛问它,是不是把我忘了?与它交谈好久,它才把脸靠近我,现出一些往日的温情。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一次回家,发现文文居然不见了,就焦急地询问母亲,母亲对我说文文老得不成体统了,嘴边老是生疮,她有个朋友总来家串门,说愿意把文文带走照顾它,就这样文文就被那人带走了。听了母亲的话,我问母亲那户人家住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它,母亲说她也不清楚。于是,心里一阵酸楚,思念之情在心里久久不能消逝......
世界上的长情多数都是持久的相伴得来的,人与动物皆是如此。人与动物之间本没有共同的语言,然而就是那种长年累月的沉默陪伴,彼此之间就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感。它们曾经的存在,难免在我们的情感世界里留下永恒的印迹。有时候,我想起文文就是满心的快活;有时候,想起它就是莫名的伤感,仿佛失去了一位曾经真挚而默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