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庄诗选-诗里诗外说故乡/N0.13】&文海诗轩传媒鉴赏

【梁庄诗选-诗里诗外说故乡】

01

梁庄以西

梁庄是陕西一个小农庄

出产过男人、女人、孩子和奶牛

梁庄以西五公里，是全真教的祖庭

王重阳在这里演道修行

归葬在一棵大银杏树下

再西二千公里，就是西域

就是张骞出使的地方，那里有火焰山

玄奘从这里离开大唐，去西天取经

再西三千公里，就是印度

就是梁庄人相传的西天极乐世界

现在才知道，那里除了战争、瘟疫

和无数恒河的沙砾，一直没有更多的欢乐

再西四千公里，就是波斯湾

就是丝绸之路的终点

梁庄人一直不知道再西是哪里

再西五千公里就是东德，东德以西就是西德

梁庄人的目光一直没有越过最后一千公里

一个西方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

越过帕米尔高原，越过最后的一千公里

和梁庄人一起在西安吃肉夹馍

五百年后，意大利人和德国人

组织了八国联军，领头的叫瓦希德

越过这五千公里，打到梁庄人的北京

看来，我们祖先说得对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02

梁庄的鸢尾花

很多年前，蒙古的皇家骑士带着鸢尾袖章

守护着梁庄村的一块大石头和大碑石

守护着一棵老槐树的孤魂

守护着一地的鸢尾花

在梁庄村口，肆意烂漫地绽放

梁庄，是个古老悠久的村落

从前有一棵老槐树，一只叫声凄清的大鸢鸟

汉唐同梦，共担宋元明清的风雨

老槐树被文革的红卫兵革掉

鸢鸟无枝可依，离梁庄远去

现在，梁庄村口还有一块大石头

石头下面有一个石砌的台子

台子四周还是种满鸢尾花

石头的后面刻着一句诗

到死诗不尽，花开又一春

多年后，人们到处找那棵传说中的老槐树

终于知道枯死的树根就在石头下面

那里还安放着一位诗人的骨殖

诗人成了槐树的守魂者，一直在那里

每年春天，与鸢尾花一起开放

03

梁庄的雪

莅临我屋舍，拖曳着长长的婚纱

在这个空旷的冬天

来做我的新嫁娘

这是一次私奔，趁着夜色

等着一心一意的那种光

把一切交给我

你爱我，这成了你的前途

你不需要退路

你归于自然，复归于我的家门

你的魂早嫁给我

今夜，我悄悄娶你回家

就算是伤害，也不失为痛快

吃过的相思梦又苦又酸

反复遴选时间、地点和生活的碱

反正你离不开地心的引力

姗姗来迟，依然是最美的遇见

嫦娥为你做的新娘妆

带着月宫的寒，带着你心里的暖

染着黎明前的曙光

伴我走过生命中最难的一个坎

美人和江山与我们无关

我们只要雪的纯粹和漫天遍野地陪伴

04

梁庄的秋天

一块补丁，补在秋天的绿衣上

但这难以掩饰梁庄的富足

满当当的麦子刚刚码在麦堆里

成片的玉米、葡萄、西瓜都成熟了

这时候的梁庄，最乐意接待远处的客人

他不会露怯，他手头有太多的好牌

家酿的葡萄酒 ，就足以让人沉醉

我时常醉卧在母亲栽种的剑兰花下

没有秋水的秋天，多少有点遗憾

但满天的繁星亦像秋水一样浩淼无边

必须有一个节日来褒扬自己

中秋节的月亮就是给梁庄的一块银牌

我汪洋恣纵，如同浩淼的秋水

带着这块银牌，周游天下

如同秦军浑身穿着甲胄，横扫六合

只臣服一位住在梁庄秋天的女神

05

父亲的梁庄村

梁庄村是老父的心跳、呼吸、民族和国度

是老父人生的唯一底片和背景

我时常用它来比拟老父的偏远与贫瘠

包容、丰富，应有尽有。正如它美好的黄昏

我是父亲村庄的客人，来去匆匆

第一次离开，我就没有了故土

我失去了故土基因的遗传能力，从此

我的子子孙孙都不再有自己的村庄

在父亲眼里，没有村庄的人是多么的可怜

四处流浪，死无葬身之地、魂无安家之舍

到处逐利觅食，声色犬马、虚度光阴

这让自卑，掖藏着、蜷曲着、自我安慰着

父亲睡着村庄、穿着村庄、咀嚼着村庄

仿佛天空、雨雪和远山也只属于梁庄村

他天生是梁庄五队的公民，这是他唯一的身份

忠诚并安于自己的一切，正像他的父亲

06

梁庄麦客

在家乡的麦子成熟以前

我们成群结队地去收割麦子

带着自家的镰刀和妻子烙的几个大饼

替别人收割麦子，满世界的麦子

我们骑着蒙古马，席卷麦田

以朝圣者的心漠然杀戮

戕割满世界的麦子，杳无孑遗

穷追着成熟的麦子，直到自己的家乡

世上的最后一棵麦穗轰然倒地

我们也轰然倒地，等着妻子唤醒

收割回那些皱褶的纸币，被烙成大饼

作为勋章，颁赐给我们血腥的杀戮

一个麦客，一个渐渐老去的麦客

终生坚定而忠诚地追随着太阳

从不停止奔跑，直到渴竭死在桃林

满世界的麦子围着桃林欢呼、致哀、流泪

07

浇地

如果我想起父母，有时会想到秋老虎

龟裂的土地吐着火焰，连狗都开始烦忧生命

生命正一望无际。这是一种枯燥的对峙

就像熬中药，滚来滚去必须出味

妈妈看出了我的烦，请满天的星星来陪我

她说，这么热的天，最有意思的是玩水

身在其中，背负整个秋天里玉米的使命

腹背承受刀枪剑戟，我没看出生命的端倪

生命闷热难耐，但找不到理由出离

左顾右盼，才发现，熬是生命的主题

如此简单粗糙的真理，在被水浸泡之后

滚滚而过的水路，最终渗透到泥土里

妈妈渗进地里以后我热衷于遗忘，遗忘土地

遗忘水的慈悲，玉米顶着酷热结出籽粒

做个在场者听玉米拔节，感受生命的欢心

浇过的泥土似我遇到的所有幸福，默默不语

肥硕的玉米不足于回报母亲、水、星斗

我也不足于回报生命赐予我的那片玉米地

08

梁庄屠夫

王二是梁庄村的杀牛匠，杀了一辈子牛

以人民的名义杀牛，所以叫牛二

牛二给北街马驹家杀牛，靠贪下水起家

马驹家有西京最有名的肉煮馍

这肉煮馍香啊，每次回家都要吃一碗

从未想过，昨夜那些无辜的牛被法办了

牛二是个光荣的社员，杀牛都选在晚上

手法没得说，只一刀，几乎听不到牛吭声

这让我肃然起敬，同时想起庖丁解牛

牛二也被问起，一天到晚杀牛会不会做噩梦

牛二说，牛这东西，生来就是让人杀的

我不杀谁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牛二每周都去礼拜，态度一贯正确

然后拿一根牙签剔牙。在普通百姓前很有面

经常出入厅堂，气宇中有庙堂之风

杀牛这差事不退休，反正自己能动就继续杀

他的儿孙都不愿意继续杀牛，嫌脏

其实再脏的钱，涮涮也就净了

昨夜牛二死了，马驹家还照常供肉煮馍

牛二除了贪污几付肠子，也没害过人

说起来还是个无产阶级，尽管他儿孙不是

村委决定开个追悼会，毕竟大家都吃肉煮馍

一致同意追认牛二为人民的公仆

肉煮馍还要香数百年，杀牛也必然有承传

09

家乡的小站

雨天，大滴大滴的期盼

有点浪漫，但不一定是情缘

汽笛，把一段簇新的日子点燃

在城市的一边，铁路的一端

表盘的指针，指在上午九点

农村和城市，瞬间被铁轨相连

——又被铁轨割断

火车，穿越聚散与恩怨

哭和笑，是一张脸的两个面

信件，有时也会沿着这条铁道线

缠绵过后，最后一句话仍然是“再见”

那个夏天，在嘈杂的蒸汽后面

上演的故事，有伤感，也有信念

从我变成城里人的那一天

我开始在铁轨上往返

有时，是为了看你做新娘的容颜

有时是带我的新娘，给故乡一个惊艳

感情落难，可以在泥土里风干

也会沿着铁轨走得很远很远

直到高速公路代替了铁道线

西窗的蜡烛，不再被点燃

那架大笨钟已经停摆多年

停止的时间，正好是九点

太多与那个时间相关的事件

被尘封在一场雪的下面

会不会只是去经历一场冬眠

当年，那个唱杨白劳的男孩

想立功立言，却徒劳的成为

摇滚乐团一个跑龙套的演员

不讲究样板，也不刻意忠奸

唱喜儿的你，站在古槐广场

不知是看雪，还是守望即将来临的新年

那场轰轰烈烈的故事

藏在比新年更远的终点

大雪覆盖的站台已废弃多年

东门外样板戏的舞台也破烂不堪

儿子显得有点茫然，这样一个雪天

大人们关心春联

小孩子关心压岁钱，而我，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上下求索的

竟然是一个废弃的火车站

夜幕拉合，蒙住了天的眼

我的眼，也不能穿越家到家园的空间

我只能把它想象成一条铁道线

连接荣辱恩怨，牵动生死聚散

起点往往就是终点

家乡，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站

诗

歌

盛

宴

本期作者风采

梁庄，男，本名张文渊，生于68年，陕西西安人，居深圳。曾长期服务于华为公司，后自主创业。有多年收藏经验和大量藏品，曾为文化旅游部培训艺术品交易员。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作品选入多种选本，参加编辑了《中国韵律诗歌旗帜卷》，主编《诗度360》，著有现代诗集《被放逐的诗魂》《绝对硬度》《荣誉校长》等，著有大量的诗歌评论，独树一帜，自成体系。策划多次大型书系的出版和文化活动，产生广泛的影响，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学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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