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柱丨小说《月字下面没有写出头 艮字又少坐了一个车》

小说《月字下面没有写出头 艮字又少坐了一个车》

作者:李廷柱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1991年的春天,为撰写厂史的需要,我奉命奔赴太原和晋南地区各县市档案馆查阅与本厂历史有关建厂、发展资料的工作。在临汾地区档案馆偶遇的一件事,使我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却。

那天下午,我到档案馆递上介绍信,说明来意,那位女管理员就热情地为我到档案室查阅有关资料去了。

这时,来了一位容颜憔悴,面色黝黑,满脸皱纹,穿着一身破旧的、褪了色的、打了好多补丁的老式黄军服,大约七十岁左右农民打扮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根木拐棍,拖着一条瘸腿,一拐一拐,艰难地走了过来。我与档案馆的同志见状赶紧上前扶着他上了台阶。进门后赶忙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工作人员说:“老人家,您有什么事?”老人说:“请你们帮我查阅一下档案吧”。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县民政局开的介绍信递了过去。

随后,老人向我们讲述了他这几十年来的遭遇。

从老人的叙述中得知:他自小家里穷,吃不饱,穿不上,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打日本鬼子那时候参加了姚登山领导的游击队上塔儿山参军打小日本。

四八年人民解放军攻打临汾城时,他是姚登山曲襄大队(团级编制)里的一名班长。临汾卧牛城东关的厚城墙被炸开后,他带领全班战士奋不顾身从城墙的豁口处冲进去同梁培璜的守城士兵进行肉搏战,不幸被敌人炮弹击中,炸断了左腿,当即被送到太岳军区战地医院紧急抢救,虽保全了性命,保住了左腿,但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子,从此走起路来一颠一拐的就成了瘸腿子。临汾城解放后,大队长姚登山等部队领导曾到太岳军区战地医院看望慰问他们,鼓励伤员们安心疗伤,待伤势痊愈尽快归队参加战斗。

当时大部队向北开发,他腿伤虽愈,但已成了个瘸子,再无法留在部队里上战场了,失去了参加解放太原战役的机会。太岳军区政治部给他颁发了二级立功证书、一枚立功奖章、一本二级退伍军人伤残证和五块银元的安家费,随即回到家乡务农。

老人说,回乡以后,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年轻力壮,地里的犁耙耕种收割打场等农活儿也能对付着干,再加上兄弟侄子农忙时也能搭把手,就没把这当回事儿。他把太岳军区颁发的立功证书、立功奖章、退伍军人伤残证书和那五块银圆放一搭儿,用一块红绸子大手绢儿包裹起来,也没有向地方政府申报,而存放在箱子底里,对谁也没有向人提起过一言半句。

老人说:他现在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了,身体经常生病,尤其是这条伤残腿痛疼难忍,阴天、下雨天钻心的疼。县医院拍片检查出左腿膝盖部位的肌肉里有好几块碎炮弹皮铁片片深藏其中,要做较大的手术把那些碎弹皮片从膝盖处的肌肉里钳取干净,这是减轻腿疼痛唯一可行的医疗方法,但自己实在无力支付那一笔庞大的医疗费用。县医院外科主治大夫疑惑地瞅着老人问:“大叔,您一个老农民,膝盖肌肉里怎么会有炮弹皮碎皮片儿呢?”

老人说:“这是四八年在解放临汾城战役中我同战友们攻城时负的伤,是阎锡山二战区队伍给我留的纪念品”。

医生刹时惊讶地说:“哎呀,大叔,你原来是个大功臣啊!当年部队上没有给你颁发军功章与退伍军人伤残证吗?”

老人说:“有啊,我也不识字,当年首长发的立功证书、军功章、残疾证,还有五块银圆安家费,我想咱大老粗也没啥用途,就拿一块大红绸子手帕包好,放到箱子底里保存起来了。‘文革’时,那发子红卫兵闹腾得正欢的时候,说我是故意把腿弄断,怕死,怕上战场,是假功臣、真逃兵窜回家乡的叛徒反革命,拾掇着要批判斗争我哪。我气得顺手拾了个打狗棍子一拐一拐地撵得他们满街乱窜要揍那发子浑小子,就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没舍得把那些个宝贝拿出来让那些胡说八道的憨娃娃们瞅上一眼。”

医生惊异地说:“好我的大叔哩,您快点拿出来吧,您的那些宝贝疙瘩可是多少钱也买不下的宝藏啊!有了那些宝贝给你做手术不仅不要你掏钱,而且还要给你发许多营养费与补贴费呢。唉,大叔,像您这样的有功之臣,地方民政部门这许多年早就应该给您发放退伍军人补贴、伤残金与一系列的优抚待遇了。”

医生这么一讲,老人似曾醒悟,他回到家急忙把那个大红手帕小包裹从箱子底里翻腾出来,拿到村子学校里让老师查看。那位老师观后又惊又喜,啧啧称羡地说:“老伯啊,以前光听人说您曾当过兵,想不到您老人家竟是立过战功的革命大功臣”。当那位老师详详细细地阅览过大红手帕里的那些证件后,疑惑不解地问:“大伯,有点不对头呀,你这退伍军人伤残证上写得不是腿残,而是眼伤啊?我看你双眼好好的、挺正常,不像受过伤的模样,这到底是咋回事呢?”那位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说:“大伯,这事太久远,拖拉的时间太长了,您是否应该到上级有关部门查一查、问一问,弄清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事实真相,看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经学校老师这么一说,老人也觉得懵懂了:自己明明白白是四八年攻打临汾战役时被阎锡山二战区的炮弹打断腿负得伤,而伤残证却写得是眼伤,这不是马蹄子安到牛胯上了吗?也怪自个太大意了,当时咋就不瞅一瞅呢?可返过来一想,自个儿大字不识一个,就是眊上一眼,还不是睁着眼晴像瞎子看告示,啥也不懂。

老人经人指点,又颠颠簸簸,跌跌撞撞跑到县民政局上访。主管退伍军人事务的副局长看了看他那包大红手帕里裹着的证件与军功章说:“老同志,你的退伍军人伤残证上明明白白写得是眼伤,而不是腿伤,而你的眼睛又好好的,没什么毛病。至于你腿上的伤残,又有谁能证明是四八年解放临汾时战场上负伤落下的?说句最为不恭的话请你老也别介意,假如你是‘文革’时全晋南两大伙革命群众造反派聚集在临汾城里头动枪弄炮时,腿被打断负的伤呢!难道也让政府给你发伤残金?所以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无法给你发放退伍军人伤残金,退伍军人这一系列优厚的待遇,可不是谁想领就能领上的。我劝你就别在这儿瞎纠缠了,快走吧,在这熬堆说到天明地黑也没有用。”

这个副局长态度傲慢蛮横,话语尖酸刻薄,竟把这位老人当成了个冒牌货。令老人非常生气,怒目而视地对那个副局长说:“四八年攻打临汾城时,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太岳军区62军185师曲襄大队(554团)的一名突击班的班长。我们团的团长兼政委是名震全晋南的抗日大英雄姚登山。临汾城被炸破后我第一个带领全班战士冲进去把红旗插上了城楼,不幸被炮弹炸伤了左腿,战友们把我抢救下来,送到太岳军区战地医院疗伤。姚登山大队长带队伍跟随大部队北上打太原时,还专程到战地医院慰问过我们呢。他鼓励伤员,好好治疗,伤好尽早归队。这还能有假?”

那位副局长说:“老同志,你讲得这些话也可能是真的,但重要的是要有真凭实据。刚才你说的那个姚登山大队长是不是曾经当过驻外使节,‘文革’时一心想要抢夺外交部部长大权的位置,后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大罪被送进了秦城监狱,关了好多年,83年才被释放出来的。他呀,死了好多年,早被烧成一撮灰了,你上哪儿找他给你证明去!”

此时,老人才知老首长早已故去了,一脸的茫然与悲戚。

老人说,他拄着拐棍子一颠一颠地从县民政局大楼里走出来,心里想自己的这点事恐怕再也说不清楚了,心里十分沮丧和委屈。

县民政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十分同情老人的遭遇,他快步下楼撵上老人,出主意说,希望他到临汾地区档案馆里查一查有关当年解放临汾时的档案资料,或许能找出一点点线索来,并递给他一张介绍信。所以,老人就拄着拐棍子,径直沿途向行人打听询问着路线,一颠一跛地找到这里来了。

听了老人的叙述,档案馆里的领导与工作人员对这位老革命的遭遇甚为感慨和重视。他们搀扶着老人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泡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详细地问讯清楚了老人的姓命、住址及当年部队的番号,当时住院疗伤医院的名字等等一系列较为详细的情况。馆里那位领导对老人说:“大叔,请你在沙发上好好休息一会儿,耐心等待,不要着急,我们这就发动全馆数十位同志尽最大努力,立即查阅1948年解放临汾战役时的有关资料去,一定想尽办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此时,我的事已经办妥,但出于好奇,还不想离去,也在沙发上坐着与老人攀谈,等着档案馆工作人员为这位老英雄查阅档案资料的最后结果。

临汾档案里那时我看到的都是几位女同志,她们踩梯子、上凳子,爬高上低,翻阅着那些几十年前的历史档案,折腾来、折腾去,累得满头大汗,腰疼腿酸,还是一无所获,不免有些泄气。档案馆的领导为大伙儿鼓劲道:“同志们,你们一下午辛苦了,想想当年解放临汾城时我们这位老革命大叔不顾生死,冒着枪林弹雨,流血流汗,落下伤残,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劳累一点怕什么呢!为这位老革命服务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再耐心细致的查阅查阅,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经过几位女同志不厌其烦地查找翻阅,就在人们觉得希望渺茫之时,一位女同志惊喜得喊叫道:“唉哟,总算找到了!”她带着白手套的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档案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手指着书页码上的一段文字念道:“1948年5月17日在解放临汾城攻城的战斗中,太岳军区62军185师姚登山所率领的554团的战士王旦娃同志英勇顽强,在临汾城东关厚城墙被炸药爆破成功后,率领全班战士,从炸开的豁口处冲进去同敌人搏杀,把红旗插上城楼,不幸被炮弹击中,炸伤左腿,血流如注,紧急包扎后,立即送往太岳军区战地医院抢救……”

至此,真相大白,档案上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腿伤而不是眼伤,而且现在有医院里拍得片子,左腿膝盖部位的肌肉里有残留的碎炮弹皮弹片片为证,可退伍军人伤残证上却怎么能写成眼伤?此举致使这位革命老人多年享受不到退伍军人的伤残待遇!在座的几个人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老人说:“大叔,您的退伍军人伤残证请让我看一下好吗?”

老人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大手帕,解开小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本盖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太岳军区大红印章的退伍军人伤残证。我眯缝着眼睛,细细端详着伤残证上那潦草的手写草书体字迹……猛然醒悟道:“大叔,你这事还得找有关主管部门好好地订正一下,当初填写这份伤残证的工作人员写字太潦草、不认真、不细致,把那个腿字旁的‘月’字下面没有写出头,乍一看像‘目’字,艮字的中间又少坐了一个车(辶)”……

第三稿完成于2020年1月15日

文/李廷柱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李廷柱,山西绛县人,生于1942年,山西新绛机械厂退休职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业余创作以来,先后在《工人日报》、《山西工人报》、《山西民间文学》、《作家之路》、《扬帆》、《河东文学》、《河东文化》、《职工文艺》、《劳动保》、《中国法律出版社传奇文学》及各种文学网络平台上发表文学作品约80余万字,90年代时曾编撰出版近20万字《新绛机械厂厂史》一部。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艺家协会会员,现居住山西侯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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