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最后悔的事情

说起人生中后悔的事情，诗人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的南山。

而我娘，是一个老农民，是不会说这么诗意的话的，她一说起这一辈子最失悔（后悔）的事情，我们就要听我娘重新讲一遍她的那些故事。

估计很多熟悉我的人，都会猜测，我娘最后悔的事情，一定是这一生都没有一个儿子！

大 错 特 错！

我娘虽然遗憾没有生儿子，但是她还是很以生了我们姐妹六个为自豪的。

我娘说，我生的这六个闺女，不痴不愚、不聋不瞎、不麻不跛，个个聪明伶俐，抻抻敨敨。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谁家还净生麻聋跛瞎不成？

要是你了解到我娘说这话的背景，你就觉得我娘生六个女儿，还能实现“六不”的小目标，确实是很冒险的。

在我娘生养我们的那个年代，没有婚检，没有产检，没有优生优育，我们姐妹都不是在医院里出生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周围每个村庄，都会有身体或者智力残疾的人，并且，这种现象不是偶见，而是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比如傻子、疯子、癞子、兔唇、小儿麻痹症（跛子）等等，真的是各种残疾。

我觉得，在那个年代，生孩子就是赌博，靠天收，老天要给你一个不健全的孩子，是很难提前预知的。

这样一想，我娘生了六个，都没有遇到这种事情，就跟中了大奖一样，是不是很值得庆贺了！

我娘最后悔的事情，是关于读书！

从小，我在家里读书写作业，我娘有时间都会坐在我旁边，拿起我的书起来看，一边看，一边说，我只能认识这些字了，我不会写！

直到今天，我娘75了，在我们看书写字的时候，还会坐在旁边说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后，如果我们都不忙，我娘就会讲一遍关于她读书和我家姐妹几个的故事，听的遍数太多，我都会讲了。

我娘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听我娘说她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比我小舅好很多。

我小舅在学校里读书，老师教“毛主席”三个字的时候，指着“毛”字问我小舅是什么字？我小舅就回答“毛主席”，指着“主”和“席”字问，我小舅还是回答“毛主席”！

而我娘的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几乎是每篇作文老师都会在班上念！

我娘说，要不是我外公因为贩牛被当成投机倒把抓起来，她不得不回家帮着放了几天牛，就不可能辍学。放了几天牛后，人就有点散漫了，而我外婆觉得多一个人帮忙干活，好像还不错，便跟我娘说，不去就不去了吧！就在家里放牛！于是，我娘就不再去学堂了。

我娘很遗憾我外婆当时那样说，说什么不去上就不去上，正好可以帮家里干点活！这件事要是搁在我奶奶身上，就不可能发生。我奶奶寡母带着两个儿子，还踩着两只小脚摘野菜、采草药供我父亲读了师范学校。

为什么我奶奶不会怂恿我娘辍学放牛呢？我娘说因为我奶奶的父亲是秀才，而我奶奶自己也是识文断字，满腹锦绣，是非常有见识的，不会干这种只看到脚背的事情。

这话没错！

我记得我奶奶八十岁还能全文背诵《三字经》，握着毛笔在手心写字，毛笔都不会抖的，并且字迹娟秀。

我娘说，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看问题都会比别人更透彻更明白，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其实，我娘说的也不全是。

虽然我娘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却绝对有社会大学的优等生毕业文凭。

那时候我们家经常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姐妹几个只有缝缝补补的衣服穿，但是我娘从来都是全力支持我们读书。

也许我从小就看透了我娘希望我们多读书的愿望，小时候我在家总是捧着一本书看，或者装模做样写作业，于是我娘就不会喊我扫地、喂鸡等等，借此偷懒不干活。

记得村里总有一些人看不惯我娘，说我娘自己累死累活，这么大的孩子不去干活赚钱，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这个是实情！

在我们小时候，读高中这种事情，就很少听到，考到中专就跟范进中举一样光耀十里八村，大部分孩子都读不到初中毕业，初中毕业就是知识分子了，我的小学老师就大部分都（几乎全都）是初中毕业考不上学的（由此可以想象，我能考上大学也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我娘总是希望我们能多读点书，不能做睁眼瞎。

我娘总说，要是我大姐二姐能像我和三姐一样喜欢读书就好了！

我大姐上到初中，就不肯去学校了，我娘请我二姨来一起劝她。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大姐躺在床上不肯下来，我二姨坐在床沿苦口婆心地劝她也不吭一声。

而我二姐不肯上学就比较戏剧性了。

农村中学的厕所，是那种四面进风的旱厕，全校还就一个。我二姐在女厕跟同学说某某老师吐绿色的痰真恶心，没想到出了厕所就看到从隔壁男厕出来的某某老师。

于是我二姐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那时候学生太怕老师，她要转学。我父亲正好在那所中学教书，作为教师子女，学费是有优惠的，我父亲不肯给我二姐转学，用绳子绑着我二姐拖着去学校，我二姐也不去，于是又辍学了。

我三姐的失学，却不是自愿，是情非得已。

这也是我娘念叨完自己读书之后接着会说的事情。

因为家庭突遭变故，我和我三姐不能都上学，只能选一个，这种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在我家真实发生了，我三姐把上学机会让给了我，高二辍学回家了。

我娘经常说对不起我三姐，他们做父母的再吃一点苦，就能让我三姐也读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

我娘说，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心不瞎。

我小时候，除了我家隔壁奶奶外，我从来没有听到还有哪家的家长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更关心孩子砍了几捆柴。

我们小时候辍学率实在是太高了，十几岁出门打工是普遍现象。每年我们家交不起学费借钱的时候，总是被嘲笑，读书有什么用？没钱还要读么鬼书？

但是我娘坚信，只有我们读了书，才能明白真正做人的道理。

这次我回家看我娘，我娘不在家，我坐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她。

我娘回来看我拿着书在看，而不是无所事事，就很羡慕我，把我的书拿起来举在眼前仔细看；看我在手机上跟朋友聊天，也很羡慕我，靠在我身边看我在说什么。

我娘对我说，她跟别人说失悔读书太少，她们都笑她都快要80岁了还在想读书。

我娘说，读书读得多，学东西都会更快，就不会落后，你们会的我也都能学会，我要是年轻个几十岁，我也要去再读一点书！

每次回家，只要我在看书或者写字，我娘都会安安静静地挨着我，几乎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她的女儿，认识这么多字，还能写这么多字，还是靠着认字写字养活自己！

我很惭愧！

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做到我娘期望的样子，只不过是欺负我娘没文化，不知道真正的好好读书应该是怎么样的！

我娘说，现在每家的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有些孩子还不好好读书呢？

是啊！要是他们也了解到我娘最后悔的事情，也许就能知道，读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感谢我有这么一个“高知”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