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集

这里的每一处角落,仿佛写满了他们与疾病相遇的故事。
炯炯有神地望着某个地方,探头探脑。乳白色的过道悠长而狭窄。乌泱泱的人群之间,仅留少许缝隙。踮脚、擎脖、侧耳、循声而望,肢体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人生中一段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当齐听到一声嘹亮的声音,便蜂拥而至,堵在诊室门口,从话筒发出四散奔涌的声响,却常给众人企望。我曾遇见无数火急火燎的脚步与跌宕起伏的面孔。
花甲之年,他终踏足省城,虽去瞧病,行程中却更多流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省城究竟怎样繁华,高楼应该直耸云霄,那儿的人应该皮肤白净……他脑海中料必想象过关于省城的种种面貌。
省上的医院就是热闹,堪比乡下的赶集,呼啦啦一片,热闹隆重。医院大楼都如此之高,那其他建筑该是啥样呢,这的确超出其认知范围,继而蹙眉,不发一语。
门诊楼顶部写着“肿瘤医院”的字样,下方文字更是直入主题——“癌症中心”。方才思索间,他似未留意这一醒目,佐以红底的文字。在潜意识里,他仅晓此为省城医院,与县、州(市)并无二致,至多技术、仪器先进了些。而关于综合性、专科医院的划分,他显明孤陋寡闻。不久,消散于人海。
“肺癌晚期,已全身扩散,药物治疗亦回天乏术,顶多存活一年。病人若有心理负担,难保三个月。”医生的诊疗结果掷地有声,如一诺千金样令人敬畏,在州(市)医院也如此。
在省城畅游几天后,他如约抵家,同家人承诺的一样——仅开了几副药,兴高采烈的,带着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满足回了家。
他不识字。
在病房走廊的靠椅上闲坐,偶尔抬头,放眼前方,从门外望见最里排靠窗位置的床上微躺着一小男孩,后背垫着枕头,倚靠在墙,正低头不语玩游戏,估摸才七八岁。
他母亲在床尾削水果,未久,又凑近问他:“喝不喝水?”
护士进病房,取掉小孩右臂PICC管的输液接头后,母亲背着他一晃一晃走出病房,男孩笑容满面,别无痛楚,父亲在后面拎着药。
白色病床上,老头玩弄着手机,笑声不歇,在家般无所顾忌。
无色液体经PICC置管游刃有余般注入身体,化疗过程有条不紊。
这些化疗药物,癌症病人太熟悉了:紫杉醇、多西他赛、卡铂、顺铂,它们让人呕吐、掉头发、肤色发黑、指甲腐烂,使人体内的正常细胞溃不成军,目的是杀死潜伏其中的癌细胞。
十八年的直肠癌,期间又患了六年的肺癌,如今,再添鼻咽癌。
冬阳如冰般滑进病房,他头上疏朗的几根头发,愈发晶莹。
这是一对老夫妇,老太生病,老头陪伴——老太的苍白面色、虚弱无力样一眼可窥。
两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汤(有几片肉),一小碗蘸水——俩人的晚餐,格外简单,味淡,再蘸一蘸,颇为满足。
他们一道菜吃得真香——那是一种无奈的“香”——陆续治疗,已是负债累累,出门在外,不似在家,每一分钱皆不舍花,吃不饱,只能多吃些米饭。
队伍排得很长,舞龙般潇洒。磁共振室响着噼噼啪啪、呲溜呲溜、咕噜咕噜等杂声,似为队伍助兴喝彩。
半晌,轮到一对母子。男孩端坐椅子上,至多十岁样,身材瘦削,病号服像个大麻袋,将他裹里头。面朝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
“身上是否有金属物品,是否有药物过敏……”护士一丝不苟问询着。男孩一一否认。
“他能保证一动不动,延续四五十分钟吗?”护士用余光瞥一眼母亲。“我瞧他状态不佳,化疗刚结束吗?”
母亲微微颔首。
“不妨让主治医生另选时间安排做磁共振,他身体羸弱,恐中途有变,那检查就前功尽弃了。”护士轻言细语。
母亲搀扶男孩缓缓起身,眼神如那枚留置针深深嵌入筋脉,刺得人生生疼。
病床上躺着六十多岁的老太,眼神恍惚,半睁微垂,似剩半条命,唤她时,若应非应,恐没气力答了。她女儿不时朝床垫摸摸,瞅她尿否。未久,翻翻她身体,再按摩,防生褥疮。
值班护士进来问老太:“大孃,有点不舒服吗?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米线呀?”她依旧说不动话。
病房内,灯光模糊,对病人而言,竟觉格外刺眼,老太身体微颤,莫名其妙般,倏忽汗出如浆,像淋了一夜的雨。
等电梯,旁侧摇篮车内的小女孩特别可爱,总爱伸手摸摸别人,眸子里闪着新奇的光——对这陌生的新兴世界。推车人是其父亲,头发散乱,五十多岁样,与女孩的精灵气相映成趣。
一堆人终于挤进电梯,顿觉一股臭味莫名袭来。朝前,有位中年女人双手紧抚住男孩,约十岁年纪,每回电梯将开,她急拉男孩,怕他乱出门。妇人背身,蓬头不知垢面。
那男人用脚锁紧童车,不使其向前,每次,他也挥手拦男孩。他们原来是一家四口。
至七楼,男孩骤然向前,侧身,不说话,满嘴的黏稠口水像捆线直直垂下,那般不经意,异味正源此。他是脑瘫患者。
电梯门一关,他们就消失不见,一瞬间怅然若失。
媳妇正把一碗红糖鸡蛋细嚼慢咽,丈夫在旁持筷轻捞米线,送入嘴。
媳妇肤色不匀,斑多且暗黑,眼睛无光,像一口深井,乌漆麻黑的。头罩红色毛线帽,有些冷艳。帽下之发偏浅褐色,稀疏细小,显然刚掉了头发。
起身付钱,丈夫牵着媳妇踉踉跄跄走出饭馆,他腿有残疾,通身装束黑沉沉的。

那身黑是一切颜色的尽头——生命中黯淡的颜色:恐惧、软弱、彷徨悉数被它消融,孕育出一种新的色彩:倔强、抗争、奋斗——在黑色的包裹下,沉默有力地活着。

或许,你很难体会,一个病人久“居”重症监护室的心境。全身缠满各种软管、多种仪器,有声嘶力竭之心,却无奈暗哑无力;想捶胸顿足般感叹,却觉徒劳无功,动弹不得;周遭世界分外安静,仿佛置身另一方时空,眼前是茫茫无际的朦胧幻境,伸手不见五指,喊而不得;双腿仿佛注满铅块,困于原地,仅听见心跳与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交织一起,闻之,一颤一栗,久久盘桓,似不停歇。

想到尼采所说:“想一想疾病吧!——去平息患者对疾病的想象,这样,他就至少不必因对疾病胡思乱想而遭受比疾病本身更多的痛苦——我认为,这种痛苦很是厉害!它大得很呐!”可病痛的折磨,逐步磨灭本该坚强的意志,精神胜利法渐渐向现实妥协,加之治疗期间孱弱身体开始对药水产生排斥反应,生命由之危在旦夕。最终,有人幸免于难,有人魂归天堂。

蜷缩于床,犹如烈火灼心,烦躁不安,对何种事物提不起半丁点兴趣,有股将它拉出来暴打一顿而又抓不住的无奈。陆续十多次化疗,我终把年轻的优势或资本消耗殆尽,从未如此痛苦。

开始有了哀伤。纪录片《生生》有一句台词尤符彼时心境:“此刻,哀伤也许不再是因为面对疼痛即将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无处躲藏的窘迫,而是在他将等待当作解药后,终于看到等待的结果永远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失望的无法回转的现实。”

白云被天空冷冰冰的隐藏,蓝色充盈在昆明大地,玻璃幕墙处处挥霍阳光,一副蓝天压城的气势,麻雀丢下最后一点尊严,留给了街头巷尾的车水马龙。

在床上躺着就是一天,衣服瘦了,头发全无,帽子有些大。侧眼仿佛望见高楼大厦将倾,一条直线平铺开来。可能睡得很沉,昆明的夏天,有些闷热。

还好,医院南端有座碧鸡文化公园,一如史铁生先生笔下之地坛公园,成众多肿瘤患者重塑生命观的救赎之地。

初次踏足碧鸡文化公园,正值盛夏,阳光被繁密的枝叶切割得七零八落,只余斑驳光晕,地上一簇簇碎光闪着亮,在余光一角悠然浮现,最能动人清兴。蝉声和着昆明古乐奏起恢宏之乐,其间夹杂些许鸟鸣声,如歌如颂,诉说夏日之芬芳岁月。

广场四角,是独立的小园子。我走在这园中,是晨雾的早上,是透亮的白昼,是热闹的夜幕。赶早班的人,快步穿过园子,时而低头瞧手表,时而望向前方,油条只剩一半,豆浆的热气正散去,一转身,拐进另一条街角,消失在日出之际。几条小径曲曲弯弯,相间分布于时而明朗时而晦暗的银杏树下。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灰色石凳隐在小径里,凳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旧报纸,凳下有果皮,旁侧垃圾桶已掉了漆。清晨,蝉虫尚未醒。几只羽毛蓬松的麻雀觅食无果,又飞走了。马路那头,忙碌生活如约而至。

我最熟悉,呆最久的是东北角园子。中间是一小片被抬高的平地,约十平米。其间分布的长凳被人群一层层围住,风中,传来凳内杀棋之声——“将军”。四围亦热闹非凡:几家人自带小板凳,摊开一小桌,三五人,围一起打纸牌,我瞧不懂玩法,几轮下来,亦如此。只记得纸牌数量颇多,估摸三四副糅合,各人手攥三十来张,一回合,约五六分钟。

打鼓声、二胡声、琵琶声、断断续续的敲锣声,昆明花灯在热闹唱着。闻声,朝南,循小路径直走下小高地,已是东边小广场。小广场对面是马路,眼前驶过一辆公交车,停在路旁站牌前,拥挤的乘客瞬间将它塞满。“轰——轰”,公交车发出巨响,沉重而又光荣,是城市脉搏上涌动着的汩汩血液。

一中年妇人,四十岁左右,手摇三轮自行车,穿过马路,停在十二个大石球处,再往西是小广场。当她下手摇车,拿下擦鞋的提箱当口,我试图掩饰吃惊,她竟无脚——自小腿以下直触地面。她走得慢,颇似小碎步,每一步均铿锵有力,拐杖在夏日阳光下锃亮。她坐于鞋箱前,板凳上恰坐了一名顾客。她还有一双不起眼的手,却是对抗生命艰巨处境的唯一武器。

小广场渐热闹起来,身披一件件白大褂的生意人忙着帮顾客按摩、捶背、捏腿,大桂花树下有窸窸窣窣的蝉叫;几个老头,左拎小水桶,右握海绵笔在石板上飘逸潇洒地书写,有楷体字、行体字、兼而有之的行楷体,留下隐隐约约的轮廓。遛鸟、散心、弹唱、跳舞,以及任何角落休憩的病人。一首首温情合奏曲,瞬间把晌午奏成了黄昏。

入夜渐微凉,昏黄路灯下人群徐徐而来。石板道有着莫大的勇气——独自伸向广场,犹如《阿诗玛》里,阿黑哥那定乾坤的一箭,所有拦住前方的大山自觉耸让出一条道儿来。大广场在更西侧,是最热闹地儿,尤其在黑夜。民族元素的加入颇为可喜,纳西族的打跳,花腰彝人的月琴,藏族青年的灵韵舞蹈。此间,散步者也凑前跳上几脚,挥汗如雨。

东边的广场舞,北处的太极拳,南面的健身,西方的碧鸡,广场里的人跳得旺。

后来,我再次遇见擦鞋的妇人。不在公园。

那日,回小区,父亲刚好做饭。才一会功夫起了雨,我踱步至窗边,趴在窗台,出神地望着雨不停下落。那雨细细斜斜的从天上争先恐后落下来,落在屋顶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落在水里有小小的咚咚的响声,散开一圈圈水波;落在了水泥地,荫开成黑湿湿的一片;落在泥土里,酣然入眠。

从四楼铁栏杆缝隙间纵目四望,一个人独自在那儿,呆呆地望向对楼。楼下的一家在做饭,那隔壁有孩子的哭声,对面的老人在窗边照镜子。每一扇铁罩子守护也同时隔离了一个个家庭,他们错过了彼此的故事。

卫生间传来“嚯嚯”洗拖把的声音,父亲正和一人言语。我慢步走到门口,探头瞅瞅,正是那妇人。即使正常人走五六层楼,难免会喘粗气。于她,我难以想象爬楼梯时的艰难,大概生活的艰辛逼其克服身体缺陷,进而练就独特而成熟的行走方式。

父亲与她交谈中,我听出大概。她是临沧人,正做兼职。拖把显明比她高出一小截,因无脚,不似常人肆意迈开步子,四处清理灰尘;双手紧握拖把手柄,一轮一轮缓慢重复,地上有一小圈极细的印子。为保身体平衡,她一直攥于手柄中间。拖巴绳朝墙上钉子一扣,又弯腰把垃圾统一收进塑料袋,我的目光从未远离她。突然,她双膝轻轻一弯,慢慢跪下去,冰冷的地板砖残留些许水滴,未完全褪尽。终于,她累了。我方才留意她的鞋子——颇如缩小的大象腿套了毛线编织的鞋面,鞋底是橡胶大底。临走,父亲从冰箱拿出从老家带来的乳饼,切了半截送她。她谢绝了我们的吃饭邀请。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卫生间传来呼呼的鼓风机声。窗外,天阴沉沉的,雨停了,有些凉意。

磁共振检查(MR)因扫描时间较长,进程慢,异于心电图导联,预约后,等待时间颇长。

MR也和CT一样注射增强剂,使图象更清晰,提高小病灶的检出率,尤对肿瘤意义更大。每回瞥见那枚壮如兽医的针头(虽是塑料软管),心不免瘆得慌,护士将它深深扎入静脉(已达多次,真同情此些坚强的勇者),动作极为熟练,很平静,不心疼——反正刺的又非她。

然后,告知进房前取下身上一切金属材质,叫号,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便可躺下。

初几回,医生仅拿两坨棉球塞住我耳,这回换成一副头戴式耳机,忒有摇滚范儿。同时提醒:“不要咽口水,不要眨眼睛,闭眼休息。”

头部被框住,胸腹部枕一块板。从前,我预约时间处在凌晨,尤是冬天,极冷,有它,身子像披了层被子,特别暖和。

“音乐”起,我在大院里听抚琴独奏,音调偏低,频率略缓,引我遐想,颇有余音绕梁之感,回味无穷;不知谁家的拖拉机扎着大红花停在院子门口,扰我悠然兴致,吧嗒吧嗒一直响;我急出门,朝门外一探究竟,隔壁家正嫁闺女,拜别高堂,唢呐吹得喜庆,鞭炮声响彻云霄;我未急回屋,云海翻腾,倏忽落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那琴声或然闻此,琴颤音急,一扫往日颓丧,全活了。

其实,听得“音乐”全为毫无规则的噪音,旋律颇似罢了,于是听着听着,冥想出一段故事——入枕时像一艘太空船,或似摇篮船,几近入眠。

听久了,机器往导管内注射药水。屋内转瞬静谧,静得可闻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稍喘的呼吸声。有时,他人提醒这事注意,那事小心,你牢记在心——小心翼翼地,注意力全集中于此。医生之前说:“不要咽口水。”(至多二十多分钟)平时,几不注意咽口水的感觉,此刻,我竟止不住想吞咽——易引起伪影,影响成片的清晰度。

我对医学知之甚少,顶多源自浅薄的生活经历或持居高临下姿态的长辈口耳相传。对磁共振术语解释甚是茫然,于此,试用我的方式理解:小时候,自然课上学过,蝙蝠会发出尖锐的叫声,再用灵敏的耳朵收集周围传来的回声,告诉蝙蝠附近物体的位置和大小,以及物体是否在移动,称为回声定位法。我笨拙认为,磁共振亦然:它在测探你,发出花样繁多的噪音,左瞄瞄,右瞅瞅,知你是稀罕玩意儿,关于你的“秘密”俯拾皆是。而你很被动——闭眼、禁吞口水、亦不能骂它,可谓“对牛弹琴”。

走廊里外,宛若小江湖,各色人等,汇聚一堂。几乎每位侠士(病人)带着几名随从(家属),方便应付场面,毕竟鲜少见过大场面,难免有些胆怯。偶有胆大侠士单刀赴会,一脸视死如归,大义凌然。几座山洞(病房)修炼之人络绎不绝,每日练功习武,武艺精进不少,从春到秋,换了一茬又一茬。走廊内每天上演多幕狭路相逢,迎面的潇洒侠士手中皆揣着酒(针水),或袋装,或瓶装。

即使再坚强之义士,恐难敌纷扰的年代。兀自感叹:划了半辈子船,蹬了半辈子山。到头来发现海的那边还是海,山的那边还是山。

离演绎木乃伊(即放射治疗,利用放射线治疗肿瘤的一种局部治疗方法)的日子越来越近。平躺着,被事先准备好的网状模具包裹,没有一点挣扎,没有一点征兆。每天演绎木乃伊的时间仅有三分钟,每次显得弥足珍贵。房内风机鼓动,温度骤降,没了屋外的叨扰,我可以安静的想像全身被金缕玉衣包裹,编织法老的神秘与汉帝国的威仪。

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因为我必须摈弃曾经闪亮的日子,阳光下,毫不犹豫选择躲藏——譬如鼻咽癌,放疗令人皮肤变黑,甚致溃烂,听力下降,张口受限,唾液分泌变弱——劫后余生,患者对世界充满爱意,但那份“幸免于难”亦岌岌可危。“是药三分毒”,它们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体。

走出房间,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可能尚未逃出方才的悲喜交加之梦。

有句话说得好,“比美人迟暮、才华熄灭更让人心碎的是,骄傲的骨头一寸寸妥协。”演久了木乃伊,果真成了木乃伊——躺着不想动,不吃东西,一整天。

潜意识里,昆明当是我第二故乡,这所医院自成第二个家。有种异于旁人的感受——它很亲切。

我几乎走遍“家”的各个角落:CT室、病房、磁共振室、核医学科、放疗室等,或检查、或闲暇去。两股心情深深交织于一起:其一,如瞻博物馆时,心存敬畏,可叹;其二,似逛菜市街时,阅人间百态,可近。

这儿实与外面世界别无二致,只是众人心中不知觉般竖起一道无形藩篱。纵使恐惧、迷失、无助、软弱,不可置否,它仍是希望之汇集地。

某年四月复查,昆明的天气犹如炼狱,出门难抵酷热,遂久藏居室,昏昏沉沉做着有气无力之事。奈何,屋内别有一番光景,是迥然不同之闷热。胸腔积压着无数莫名其妙的气体,整个人变得焦躁,说不清心上出了毛病,抑或是三两居室锁住脚步,自陷绝境之感,而撞得头破血流。

虚幻的搏斗似片刻不歇,亟待逃离绝境。门开,逐级下楼梯,曲曲折折,绝境不攻自破,视野赫然开阔,目光清晰,清风拂额;然日光强烈,便又乖巧的收起了雄赳赳的架势。畏畏缩缩的遁入地下,搭上地铁,心绪全失。身旁人头攒动,自以是无病之人,但犹感如尊雕像目无表情地横立其间,或像橱窗内的模特,沉默似一哑巴;过路人不经意瞟来几眼,好奇得品不出任何滋味,就爱看一下,这状态直叫人心绪不宁,假装打电话是我时常缓解困局的手段。不多时,第三次抵西山。

一个人长期游走街头,也就习惯了身后斑驳陆离的身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落尽,湿漉漉的地面,空明澄澈。偶有积洼之地,人影掠动,车灯恍惚,街灯阑珊,整座城市明丽模糊。居民楼与办公楼里的天花灯,刚亮着。阴云开始慢慢褪去,月光有些朦胧。回家的路不远也不近,橘黄色街灯令皎洁的白月光黯淡无光。

在街上,我除了瞧见如蝼蚁般四处奔波的汽车之外,更多的是曲曲折折或平行或垂直行驶的共享单车。

十字路口,一位软软糯糯的大婶推了载着水果的手推车愣在斑马线等待,红灯已进入倒计时。车上的孩子估摸四五岁,微微泛红的脸颊,红润的小嘴,灿烂盖过了街灯的光芒。孩子睡得香,大婶摸摸他的头,一扫原来的倦容。头戴耳机享受一人音乐世界的年轻人与携手同行的老夫妻相遇并相视一笑,各自远去。街道尚有湿润的味道。

医院附近,常有各种商铺。深邃暮色中,吃饭的顾客慢慢走尽,伙计熟稔地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老板娘在柜台低头拨弄着今日账单。老板喜欢端一杯新沏的热茶,到外面屋檐下与那些抽烟者一起唠嗑。杯里冒起又破裂的气泡,嘴中吐出晕开的烟圈儿,屋檐边滴落到地上砸碎的水滴,都是让人喜欢的样子。小孩摊开一张方桌,还在仔细查阅着新华字典,挠挠头,在喧嚣的街市看书写字真够难为他。

继续往前走,低头玩手机的女子仍沉默不语,全然不顾眼前未知的世界。服装店员垂首烫熨微皱的衣服,身材修长的橱窗模特投来依旧是白天的微笑。足疗店娴熟的技师啪啪拍打着顾客的脚,一通揉搓之后起身喝下一杯水,屋内灯光柔和到最佳状态。银行门口两位流浪汉呼呼大睡,身上裹一件破烂的,无论是春夏秋冬都穿的大棉袄。瞥见他们蓬头垢面,皮肤本就黑还是因为很久没洗了。橘黄色的街灯光洒在他们脸上,除了鼾声四起,再无其他。

出租屋新来一群平凡的租客。听房东说,她们是苗族人,话少,认生,有些自我孤立。

屋内各辟四五个大小不一的小间;厨卫共用,仅一炒菜锅,家家做饭须一前一后,唯缺苗族那家人。

她们三餐食泡面。后来,洗碗筷时,房东偶然说起:“医生讲,那家男人没希望了。天天躲屋里,躺在床上,等死。”

又说:“其实可去其他医院问问,兴许还有希望呢……”

同在出租屋,来自五湖四海的我们是一家人、是朋友、是街坊四邻,端着饭碗唠家长里短,亲切唤之“病友之家集合屋”(肿瘤医院附近出租屋几乎住着病人及家属),在这座城市渺不可闻的生存……后来,我们同餐共食,陆续来昆明四年多,初次经历。

不觉联想:与江西省肿瘤医院一墙之隔,一条巷弄不起眼,却人声鼎沸,30多个煤炉,20多口炒菜锅,排队做饭的抗癌家庭,他们互不熟识,却在这里吃上“家”的味道。“抗癌厨房”创始人万佐成和熊庚香夫妇荣获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为:微弱的灯,照亮寒夜的路人;火红的灶,氤氲出亲情的味道。这陋巷中的厨房,烹煮焦虑和苦涩,端出温暖和芬芳,惯看了悲欢离合,你们总是默默准备好炭火。

又不幸,德宏州那家女人复查出病灶转移,骨头已偏黑,恐生瘫痪。她说话哽咽,企忍泪水夺眶而出。然只次要,更多对丈夫多年陪伴的愧疚。

医生说:“手术有风险,建议保守治疗,一年内注射十二支针水(美国产),打两到三年,每支一万多元,全自费。观察病情再说。”

“家里有两套房,准备卖房子,留一套给丈夫和儿子,他们也要生活,不能单为我一贫如洗,若不幸,我都认了……”她情绪渐缓,平静下来。

情绪起落之快,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算豪爽随性之人:方才笑不可仰,忽而没颜落色,能笑能哭。

她面色红润,看似毫无病样。

我们苦中作乐道:“瞧你这精神状况,可能误诊?”

他丈夫比她小六岁,旁人调侃几句:“女大三,抱金砖,你可抱两块哩!”

“不不,抱给医院去了。”

接着,女人又做一事,引人捧腹大笑。她专问主治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答:“我又非算命的,怎么知道?”

丈夫哈哈一笑:“只剩一年喽。”

旁人应和:“一年以后,他要另作打算了哦。”

一笑而过。

气氛仍充满戏剧性。

饭毕,散步归来,大家闲来无事,终买了两副纸牌,玩斗地主,一轮一元,好不逍遥。俨然一群不务病业的乐天派。

有一天,几家人坐一起吃饭闲唠,她丈夫说得真切:“钱无名字,不是你的,亦非我的,你只是拥有短暂使用权,它会流通,时常易手。赚钱是个游戏,健康才为目的。心惊肉跳经历多了,也就心宽。吃烟伤肺,吃酒伤肝,酸甜苦辣,换换嘴挺好……”

我偶然记起写过类似的话:“平庸的活着从来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成功只是人们觉得人生无聊而想出来的游戏罢了。既然不喜欢玩游戏,何必强求自己加入呢?”而今思索,颇似孔乙己的自命清高与自欺欺人,看似参悟生命真谛,实有掩耳盗铃之嫌。不得不狠重地撕破这层薄如蚕翼的缥缈之境:无钱,确乎寸步难挪,治病为证。

顽疾阻断生命坦途之后,终于逃不开那个“惑”字,接下来该干什么?面对困境,好像一下子迷失了。准确来说,对生活环境有了更高要求,干不了重体力活,不沾烟酒……辽阔的社会对我下了人身限制令。

熟人自知我的沉疴痼疾,开诚布公自是一贯态度,然仅是熟人范围。趋势显示,一些陌生人正从我人生边缘向中心聚合,不断持续。我愈显无病之貌,却不沾烟酒,席间如一不谙世事、格格不入的奇人。倘言身体抱恙,尚在边缘徘徊的半生不熟之人以为故弄玄虚,虽未不欢而散,怕也不尽兴吧。索性开诚布公,以驱疑虑。从未想过,疾病自以异样方式走入我的生命,解读也在变化:从抗拒到接纳,再成法宝。自此,名正言顺地逃离某些场合,因困于当中无所事事。

慢慢面临一种新现实,不在我,更多是旁人闻言后的隐忧,又可名正言顺地逃离我,即肿瘤患者再就业问题。同疾病搏斗建立的信心,须臾之间被现实社会冲得星落云散。单是“是否身体健康”的朴素标准也骤变成洪水猛兽,露出一口獠牙,凶狠无比,逼退众人——我不认为意味着歧视,万物须以极佳状态维系生存,无可厚非。

自由职业——听来多么艳羡的字眼——被问及从事行业,我常常不假思索回答,遮蔽无业的惶恐。胸腔中积郁着混沌不清的声音,需借助一种途径宣泄。心魂传递大脑,继而指挥双手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一行、一段……几乎没去想“应该怎么写和不应该怎么写”的问题,唯有倾听。那些声音有了轮廓,有了身体,同时拥有生命。再后来,陆续结识了一群文学爱好者。他们抽烟喝酒,豪放不羁,天马行空。烟酒像是文学的助产士,倘不借此力,或胎死腹中,或更筋疲力竭;也似恢弘的壮歌,猛烈的兴奋剂,经此激发,构建雄伟的文学殿堂。

文学与疾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关联密切。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几乎终身被疾病缠绕,文学创作则成他们反抗或思考疾病的一种方式,如契诃夫、史铁生。文学作品对疾病的描写:以瘟疫等流行病为背景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如加缪的《鼠疫》;发生在人物身上的疾病,如小仲马的《茶花女》。

在电脑上剪辑视频,我可随意剔除无关紧要的片段,保留光鲜亮丽的一面,或借滤镜弥补缺陷,衔接成如诗如画的影片。我操控那些生命,自由的延长或缩短,一如小说家对时间的切换。更有趣的是,肆意安排场景的出场顺序,甚可违背现实逻辑,故事或人生得到重组,原有轨迹丧失了一种路径,从而开辟出无数条迥然各异之途。如此,个体宿命不容反驳的威严岂非不堪一击,愈发体现不可预知性。宏观上,生命进化的过程无法将基因突变从系统中彻底清除,细胞的癌变,是早已植入生命进化最深处的古老而无法删除的程序。然对个体生命而言,罹患癌症更多受遗传、环境、生活习惯等各种随机因素的影响,充满偶然性、突发性。

短视频大行其道之当下,十几秒或几分钟的命运可谓天壤之别。人群匆忙地浏览,匆忙地生活,匆忙地死亡。为了不至活得艰辛,简单、快速粉墨登场。这样,生命可删减到只剩吃喝拉撒睡,一部电影可删减到只剩解说,一本小说可删减到只剩几行梗概……直接获取结果,跳跃过程,当然省事多了。再试试倾听复杂、丰富的声音,首先从接受过程开始。譬如,一场足球赛长达九十分钟,其魅力在于胜负的不确定性;英雄们的呐喊与愤怒中交错着喜剧与悲剧的美感;力量与技巧的碰撞中彰显着竞争的复杂与曲折,将观众不露声色地带进一种境界、历程、意蕴之中。倘若一开始匆匆点球定胜负,岂不丧失了生命历程中的壮美与荒凉。

疾病,一段讳莫如深的经历,同是生命遇见的过程,得以驻足聆听灵魂的声音,生命亦必然需要鸡毛蒜皮的参与。无数的简单积聚成复杂的力量,构成了鲜活丰富的生命与世界。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