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新市夏季:我童年的平凡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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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新市的夏季,也是像今天的热,我家在新市寺前弄的南端某宅,宅内楼上仅有二十多平方的小厢房,家里七人:奶奶、父母、三个姐姐与我,挤住其间,除了辈份之间的伦理分类,同级的男女就混睡一起了。床的布局像是造房子时的“搭脚牌”,一只床紧连着一只床,左右纵横,粗制简易的竹片榻铺着一张张草席。当年家庭条件好的,可以有一只竹制条密排的竹榻,百姓称:“密竹榻”,也可以用细密的竹篾编制的凉席,这些奢侈品,我家没有。当年,闷热的纱布帐必须用的,否则蚊子太多,没法睡觉。人钻进纱帐里,凭着一把蒲扇,一边扇一边就睡着了,所以,早晨起来,人的身体压着的部分是一片汗湿,人的背部则长满“痱子”。当年的我,浑身长满“痱子”,就像一只“赤豆粽子”似的。

在一片闷酷的暑热中醒来,我童年的平凡一天也就开始了。只听见隔壁有人拉着嗓门在喊:“建明,快起床了,油条买来了。”我家一般不会买油条的,当年能够吃到油条算是很奢侈了,所以,听到这喊声,就觉得肚子好饿。但家里的人却也在催我了:“赶快去提水啊,要不埠口又给人占了,提不到水了。”

说起提水,当年的新市百姓用水基本依赖河道取水,虽说也有自来水厂,但新办不久,水量很少,除了机关、学校、餐饮行业、公益龙头以外,就基本没法满足百姓的用水。水是生活的必需,一天也不能少,而且要满足一定的数量。所以,早晨去河道取水,则成了每家每户必办的生活事项,取水是生活的重要项目,花时也多,体力消耗也大。像我家里就有一只将近两担多蓄水量的储水缸。要将水储满,每天要花费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摒足力气提桶取水。

当年的百姓家家户户备有木质提桶(后来才有塑料水桶,铁皮水桶),有的家庭成员身强力壮,则备有可以肩担的大水桶。每天早晨,就会起床去河里取水,大多是用手提形式,双手提领两只水桶,约十多公斤的水量。我家离寺前桥河道埠口的路程,约有五十米左右,需七八趟次,才能完成大水缸的蓄水,约为两百多市斤左右的水。而经济收入丰裕的人家,会雇佣专门挑水的挑夫来担水,像“挑水小狗”“挑水阿堂”等等,当时的挑水费为每担(约四五十公斤)五分钱。现在看起来,这每担水的价格非常便宜,但在当年贫困的经济条件下,很少有人花钱让担夫担水的。

早晨是大家取水的时间,所以埠口就非常热闹。寺前桥附近是人居很密集的地方,所以两岸的埠口特别多,有宽的也有窄的。但尽管这么多,早晨也是占得满满的,没有一处埠口闲着。有的埠口洗衣服时就不能取水,只好聚集在河水比较清澈的埠口,排队取水。大家好像默契守规,从不会插队。从埠口提上两桶水,一路歪歪邪邪、连跌带撞,两桶水到了家里,也仅剩下四分之三了,身体又会弄得汗水涔涔。

取水放入大水缸之后,需要放进一种明矾的矿物质,来帮助分离河水中浮游纤维杂质,然后会沉淀在缸底下,上面则呈现比较清澈的水。接着,使用自制的吸污工具,一种用大竹管做的,利用空气压强作用,用手按住上面的洞孔,然后通过收放形式,把水下面的沉淀物,吸纳到竹管之中,然后拿出竹管倒在一只桶里,被放出来的水,非常污浊,这样就完成了水缸里饮用水的净化。

取水完成,自己用水洗擦了一下满是汗水的身体,就开始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早餐,唉,一碗稀粥,一块红腐乳,或者咸得发苦的酱黄瓜。想起早晨刚才邻居的油条喊声,心里是郁郁的。

早餐后,开始安排自己的活动了。上午不外乎是抓“知了”和蝉,或者蟋蟀。如果是抓“知了”,我会和邻居几位伙伴,先准备好用细竹根弯成的半圈,扎在一根长竹竿上,然后,就开始寻找蛛网,越大的蛛网,粘性就越好,绕了许多便可以出发了。抓“知了”比抓蝉要难一些,“知了”比蝉更敏感,一听到声音就停下鸣声了。

当年我们抓“知了”,一般去虹桥北面的那片矮矮桑地里。刚临近那片桑地,只听见一片“知了”声,起码有几十只在用不同的频率进行播放音乐,每只的鸣声绝对不会低于一只小喇叭。但一旦走进那片桑地,那些“知了”不知怎么,好像安了哨所一样被它们发现报警,一下子便零零落落地停了下来,停的时候,还带着拖音。但就这么点时间,桑地开始安静如寂,最多是泥土里的蚯蚓声滋滋地响着,或者偶有几只蛐子在弹着闲琴,一切是那么趣味。

凭着多年抓“知了”的经验,我们在靠近桑树粗杆的地方找,找啊找,找啊找,哎,居然发现一只绿灰灰的“知了”停在那里,但当我慢慢靠近,它就一下子飞起来,扑着翅、撒着尿从我身旁飞逃而去。有点懊丧,继续找,又给找到一只,我们就弓着腰,轻轻地从树与树之间,打着掩护,不呼吸。慢慢伸出竹竿,慢慢把有蛛网的一头伸向“知了”,再摒住呼吸,等到那竹竿头快接近“知了”的时候,蛛网半圆部分已经朝向“知了”身后。突然,“知了”飞起来了,恰好被压在身后的蛛网半圆粘住了羽翼。哇,终于给逮住了,“知了”发出“喳喳喳”的急鸣声。

我们抓到几只“知了”,时间也快中午了,天气在远近蝉声的鸣唱中,越来越酷热。太阳就像炉火,拼命地烧,我们一走出桑地,身体便感受到太阳的一片焦辣辣。好了,赶紧回家吧,明天上午再去抓蝉和蟋蟀吧。时间总觉得不够用,我们把抓来的“知了”,回家用棉线系好,把它放在家里的柱子上,或者窗框上,看着这些可怜的昆虫,我们的心里倒是有一种征服者的暗喜。

快要吃午饭了,家里人又在喊了:“去提两桶自来水吧,中午可以把盐水姜汤浸凉,吃起来也舒服。”,我是家里孩子中唯一的男子,竟然沦落到“挑夫”的地位,只好自己认命,双手提着两只水桶去,走向离我家约几十米外,司前街幼儿园门口处的公用龙头取水了。

所谓公用自来水龙头,主要是当年政府为了便利一些离河边比较远的居民区而安装的公益设施。公用自来水一般免费使用,用水开放时间是有规定的。由指定的一位居民保管钥匙,平时开放时,把木箱打开,不开放时用木箱锁着。当年虽然有这自来水公益设施,但用水的居民不多,原因是这些自来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矿物质特别多,用它洗衣服,就没有柔软感,织物发硬,颜色发黄;用它煮水,则锅底会结出厚厚的黄垢,谁还敢用它去煮饭吃呢。所以,百姓一般不会用自来水洗衣或洗菜,更不会饮用。只能洗洗拖把,据说,用井水拖地板,特别阴凉,夏季浸一下饮品也特别清凉。

这样,我就取了两桶井水回家后,就开始吃午饭。当年普通人家的米饭,是用国家储备库存陈年的早稻米,按每人每月二十四斤的标准分配供应的,每市斤一角三分。煮出来的米饭,无比硬糙,没有什么粘软度。当年的百姓日常用菜,贫乏得难于想象。我家属于贫困级,再加上年少失母,父亲又不擅家事调理,所以夏天几乎餐餐就是冬瓜与南瓜,没有其它,肉类用餐很少很少,难得有几片肉放在冬瓜里,常年不见鱼类、禽类和蛋类。反正冬瓜南瓜,南瓜冬瓜地轮着吃。用餐就像填肚,没有味道品尝,有吃就好,吃饱就好。自己河里摸了螺蛳,就炒一些螺蛳换换味,其它就没什么可以奢享了。

午后就是休息和安静看书的时间,我们的宅处后门,恰好与新市二完小的厨房相对。暑假时,学校厨房也经常开着门,以出入方便,我们的后门一开,直接对着厨房的空间走道,那走道的西面便是大操场,所以呼呼有风。我们就在厨房的走道上,搭一块小板睡起午觉来,好舒服。通道里的风不时吹过来,那学校操场上梧桐树,发出哗哗的响声,蝉声远一阵近一阵地传来,这夏日的午后,现在想起来,充满韩国电影故事片的情调。

午睡之后,就会在家里找点好吃的,有时也仅仅喝点盐姜汤,难得有吃甜酒酿的,那甜酒酿经过井水的凉透,就像现在放在冰箱保鲜室里一样,甜蜜又清凉,彻胃彻骨的甜凉透爽。接着会翻几本书,阅阅小人书,读读那些神话绘本,心情就像被打了气一样的精神。时间很快就到了三点半左右,接下去就要换“活动频道”了,约了小伙伴去寺前桥下的河道里游泳。

午后三点半下水游泳,我们是结了伴一同前往,就从住宅的后面一条小弄——杨元兴后门头,直接奔向小河,这时,“小湖舡”便满满浮动着人的头部,嬉笑声一片,河水里面基本以孩子为多,五颜六色的衣裤,河面上浮着这么多彩色缤纷的救生圈,有些人为了学游泳,拿出了家里的门板,一块块浮在水面,真是一条沸腾的小河。

游泳时间比较长,太阳被西面的房子遮住,河水开始出现一种淡淡的凉,我们就上岸回家了,时间估算也可能到五点半左右。回家吃饭,吃冷饭加炒冬瓜剩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接着就开始去杨元兴后门头靠近河侧的土墩山上,看很多人“弹麻雀”。那场景有点夺目,高墩山上的梧桐树特别高大,一到晚夕,那些麻雀会四面八方飞来,起码有数万只在鸣躁。有人用自制弹弓,非常准确地把麻雀一只一只弹下来,看着那些神枪手,在回去的时候带着一大捆麻雀,心里好羡慕。自己好几次尝试过自制弹弓,弹击树上的麻雀,就是没有弹到过一只,根本没那本事,心里自小也就增进对那些神枪手的敬慕了。

等树上的麻雀慢慢停止鼓噪,弹击的人也慢慢四散远去了,夜晚的黑幕就拉上了,天空开始出现星星,月亮也爬上来了。我们回家,开始在弄堂的路灯下“乘风凉”,从家里搬出小竹椅,挤在大人的座椅中间,听大人们说着故事。夜里的路灯把“乘风凉”的人影画得很凌乱,这些“乘风凉”的人坐在那里,不同身体转动,竹椅肢节会发出错落的吱呀声。直到里弄的远处不时传来墙门关闭声,墙际的蟋蟀独鸣着“进行曲”,我听着“进行曲”,听着大人们的从前传说,我这平凡一天的喧闹也开始降下帷幕,这一切不知不觉。因为我坐在一只小竹椅上睡着了,偶而吹来的几阵凉风,就一下子把“我”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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