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爪子呜咽‖文/葛藟

藏起爪子呜咽

“狼藏起反犬旁,像从了良。”

在李姝拎包起身将要离开的那一刻,她对面的男子忽然说道。

李姝顿了顿,不明所以地再次坐下,弧形眉往上挑了挑,丹唇缓缓吐露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男子轻笑一声,将手机推到李姝面前,用戴着矢车菊蓝宝石戒指的尾指点了点手机屏幕,手机原先应在放着歌,此时被按了暂停键,那句“狼藏起反犬旁,像从了良”映入了李姝眼中。

“歌词而已,无关紧要,觉得有趣就随口说了”

“怎么,李大拍卖师有疑问?”

“对我,也就是未来的结婚对象不冷不淡,倒是对这随口说的一句话感兴趣”

“呵,有心事啊?我未来的夫人。”

“不妨与我说道说道,说不定我还可以为你排忧解难呢。”

男子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地抛出几句话,期间那如同鹰目一般锐利的目光在李姝的身上不断流连着,似是要将她看个透。

李姝心中顿时烦闷无比,目光又触及男子尾指上的戒指,脱口而出:“轻浮!”

男子似是知道她意有所指,不恼反笑,用手指拨弄戒指,将其摘下,轻置于手中,抬起头说:“我也觉得,这宝石确实不适合我,我本就不打算收着。”

话刚说完,这男子便走到李姝身旁,作半蹲之姿,将戒指塞入她的手中,不等她反应,男子就已背对着她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餐厅。

李姝愣在原地,包里铃声的响起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毕朗”二字让她犹豫了一会儿,见来电对方似乎没有就此罢休,她接通了电话。

“别想着还给我,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又怎会喜欢,不愿意留着,就扔了。”

还不待李姝开口,电话就挂断了。

和毕朗在餐厅见面的几个小时前,李姝在一拍卖专场达到了100%的成交率,拍卖公司将一副“白手套”赠予她,以示谢意。李姝由此获得了拍卖师的最高荣誉,算得上是给自己的三十岁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那场拍卖场里的最后一件拍品则是如今在市面上几乎绝迹,成为传说的克什米尔车矢菊蓝宝石。丝绒般的质感,浓郁的正蓝色中又微闪着淡紫,流光溢彩,炫彩夺目。可谓为蓝宝石中的上上品,故致其连城之价。

李姝本以为这件拍品价格不菲,会成为自己本次竞拍会上一个烫手山芋,底价高,若没有人能负担得起,达到保留价,那么她就必须终止本次竞标。自然,她就不可能拿到“白手套”。

最后的竞拍结果证明,她的顾虑是多余的。槌起槌落,喝彩一片,好不利落。

这件拍品的最终获得者–––毕朗,李姝一个月后将要相携走一生的人。

“小姝,回来啦,你妈妈正在在二楼带亲家母看你的那些奖项呢。”姨妈一副喜眉笑眼,高兴地说道。

李姝一听,双眉立即攒聚不舒,转而叹了口气,缓缓道:“知道了,我马上上去。”

踏上螺旋楼梯,李姝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有无数的绳索从漩涡深处伸出,缠住她的双脚,让她不停地往下坠。

回归到现实,虽然是一步一步往上走,李姝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往下沉。

到二楼的那一刻,心算是沉到了底,笑容却本能地浮于脸上。

李姝快步走向前去,挽着两位妈妈的手,向毕朗投以温柔的目光。细声唤道:“毕朗,你来啦。”

在两位妈妈借口要买插花材料出去之后,李姝就将目光落在眼前的一面墙上。

数不尽的奖章。从柏林到德累斯顿,从波哥大到麦德林,从佛蒙特州到……也是数不尽的地方。

从十五岁开始,李姝就在许许多多的国家城市居住过,说是居住,不如说是擦身而过。带着目的,带着别人的期望,从这座城又辗转到那座城。行李箱里装载着的奖杯,换来父母的那一句“归家吧”。

人都说,在游子即将远行之时,慈母手中的线会为游子缝制一件身上衣,让其身处他乡,会有这衣服的庇护,也会时常惦念着家。

可是,对于李姝来说,父母手中的线不柔软,倒像是一根根坚硬的钢筋,架起了宏丽的高楼大厦,像画格子一般将一块土地划分为一座座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不管多近,都有着跨越地域的距离。

李姝此时就是这般。父母用冰冷如钢铁的线向她指挥着,人生仿佛如一张偌大的世界地图,线指到哪,她就走到哪,哼哼一声“走不动”,那线就戳她的脊梁骨,戳她的千疮百孔的心,戳她变了形的利爪……

“白天那句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毕朗的忽然开口让李姝回过神来。

“狼,很像你。”

闻声,李姝看向毕朗。

毕朗眼神示意着墙上一幅蒙古狼的照片,开口道:“狼,栖息范围广,适应能力强,生性残忍而机警,善于奔跑,常采用穷追方式获取猎物,像你。可是又不像你,真正的狼有利爪獠牙,没了上天赋予的利器,那还是狼吗,那只是只会呜咽的可怜狗。”

李姝心被猛地一刺,转而哂笑着说:“瞧不起我?可我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很满意。”

说完,李姝继续笑着,笑着笑着又说:“你可别忘了,就是这样的我,十五年前救过你一家子”

“你果然记得。”

毕朗慢慢靠近李姝,低声道:“装了十五年,不累吗?”

“累?怎么会?我还不够舒坦吗?有心疼我的父母,有学历有样貌,有体面的工作,你看,这墙上还展示着我数不尽的光辉荣耀呢,还有,不久后就会有冠绝当代的你成为我的另一半。”李姝向前一步,将蓝宝石戒指放入毕朗手中,“人忌全盛,我低调的不将幸福说出来,你难道就感受不到我的快乐吗?来,我的良人,将戒指给我戴上。”

毕朗当做没听到,靠着墙蹲下,思绪恍若回到了十五年前。

“这小女孩真是够熬得住的,那大石头都砸她身上了,那背上啊都血肉模糊的,硬是吭都不吭一声”

“可不是嘛,你别看这小姑娘没哭,她这手和腿都颤抖得不行呢,指不定有多疼呢”

“你看她也没昏过去,要是昏过去还好点,没知觉还免受难点儿,偏偏这女娃子硬是睁着双大眼睛”

“是呀,也不见她哭。说来也奇怪,听说是一家四口同时被砸的,咋就这小姑娘受伤呢”

………………

嘈杂拥挤的医院里,人们挤在一间病房外,纷纷议论着。

“不相关的人员全部出去,小郑,将门口的人都遣散了,把门关上。”王医生说完便继续下一步的伤口处理工作,“没伤到要害,背上这伤……”

“医生,我失忆了,对吧?”

………………

王医生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一对夫妇。虽然眼中都闪烁着慌乱,可女的仍旧仪态万方,男的斯文优雅。一看便知出生于富贵之家,极有涵养。

“令爱总体上并无大碍,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大可放心”

闻言,夫妇二人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愧疚神情依旧展露无遗。

王医生摊开手中的东西,一颗品质上好的蓝宝石。

“这是令爱的东西对吧?”

“对对,这是在女儿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制成了项链给她戴上的。”妇人回道。

“你们家?”王医生皱了皱眉又问。

“小姝原本是我们夫妇挚友的孩子,可出了意外,他们二人双双离世,留下小姝这个孩子,无亲无故的,便由我们抚养了。”

“这宝石呀,是我与小姝的生母一同在拍卖会上拍卖而来的,是一对,我的制成了项链,她生母的制成了戒指。她生母尚在人世的时候,我们就约好,要将这对宝石互送给双方,可……”

“可这孩子现在不记得这东西了”医生打断妇人的话沉声道。

“抱歉,令爱被诊断为心因性失忆症”

毕朗垂下头,将手放入兜里摸索了一阵,颤抖着拿出了一张似乎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纸张,眼神暗了暗,接着用沙哑的声音开口说:“我来给你念念你藏了十五年的记忆。”

李姝嘴唇渐白,冷嘲了声:“藏?”

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是那早已泛旧的报纸上的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吗?

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是李姝第二次与毕朗见面。他面容俊郎带着温柔的笑,坐到她身旁,目光触及她脖子上的项链,又莞尔一笑,道:“你身上的宝石项链,和我母亲的宝石戒指是一对,伯母和母亲早前就约定好相互交换宝石,如今,我母亲的便是你身上佩戴的项链,而伯母的还在母亲那儿,母亲说,我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那个戒指,在合适的时候我交给我。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嗯”李姝收起悲伤,点点头。

“伯父伯母的离世,我们一家人都很难过。”

“嗯”

“我们回家吧,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嗯”李姝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夫妇,再次感激般地点点头。

………………

生活就这么重新开始了。李姝从一开始的冷眼看着别人逐渐撕掉自己父母死于非命的这一章记忆,到后来的藏起冷眼,让笑容掩盖悲痛,慢慢地融入到新的家庭生活,谨遵母亲的遗言,改口叫毕朗的父母为爸妈,让毕朗的家成为自己的家。

除了“李姝”这个名字保留下来,她从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从此再没了那个张牙舞爪,生性顽劣,但骨子里极其善良的李姝。如重生一般,她变得乖巧可亲,笑颜如花。

新的父母对她也是极好的,好得让她产生了幻觉,让她差点真的以为她真的又有了父母的疼爱,幸福的生活。直到生活在这个家第六个月的一天晚上,又是晚上……

那天,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便去公园散步,可公园最近正在修整,暂时不对外开放。于是一家人又改道去逛超市。途径百货大楼时,忽然有人大喊:“快让开!!!”

李姝心中一紧,抬眼便看到巨大石块往下坠,石块在空中停住了下坠,似是被绳索控制住了,李姝松了口气,正打算开口喊爸妈,目光却停滞了。身旁的“爸妈”二人紧抱着他们的儿子,护着他。而她,像个笑话似的,站在他们身旁,没人护着她,没人。

她“呵”地一声笑了,想着:若是这石块当真落下来,她……

来不及想,不好的预感又袭来,这次,没人大喊“让开”,因为石块下落的速度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当石块重重地砸在李姝身上时,李姝感到了身下人的颤抖,那一家三口的再次颤抖。

人群开始躁动了,人们慌乱无比。

人们或是被眼前震惊了:一个高挑却瘦弱的女孩跪倒在地上,身躯上承受着石块,血从女孩背部与石块的缝隙中流出来,而女孩的双臂仍旧紧紧护着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的怀中还有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人们都在想:被保护的不应该是那女孩吗?怎么反倒是那那女孩去保护那三个人?

救护车抵达时,背上的石块被搬离时,身体里的血在不断流出时,人们越来越嘈杂时,李姝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仿佛活在了自己的空间里,意识是清醒的,她不敢睡着,她想看看身下人的嘴脸。

她看他们发愣,看他们呼喊,看他们哭泣,看他们的心……

他们的心她看不懂,可她的心却是敞亮亮的,敞亮亮地痛。

这是第二次痛。

李姝的生父生母的离世是她的第一次痛。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呢?是在一个晚上。

那个夜晚,李姝第一次与毕朗见面。

第一眼就觉得,这男孩可真好看。

两家人相识多年,却因为地域原因,只能用书信来往。此次李姝一家回国定居,两家人更是熟络起来,都带着自家孩子来见面,还打趣说让两人订个娃娃亲。

一顿饭下来,都心满意足。

可是这个夜晚注定不美好。

在驾车回去的路上,发生意外,出现车祸。汽油泄露,车眼看就要爆炸了,驾驶座上的李父反过身来用被玻璃渣刺满的双手将昏迷毕朗推出车外,对着已经爬出车外的毕家夫妇大喊带:“带孩子们走!!”

而副驾驶座上的李母则是将用头撞开女儿车座旁的车门,对半昏迷的女儿喘息着说了几句话,便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女儿成功离开即将爆炸的车,大喊着:“我的女儿,你们可要护好了!”

砰!!!

迷迷糊糊的意识里,人们嘈杂着,夜被突如其来的火花照亮了,而后又陷入了寂静。

是寂静吗?不,是死寂。

如李姝的心一般的死寂。

这场事故,上了新闻。

李姝上了两次新闻,一次是父母的亡,一次是自己身上的伤。

两次,都让她心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让心活过来,谈何容易?

李姝十五年前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何必让所有人一起痛苦呢?

于是她选择了失忆这条路。

这条她在每一个夜晚都反复走过来,又走过去的,遍布着让人痛不欲生的荆棘的路。

没人和她一起走。

从前去到蒙古看到那些蒙古狼时,她就羡慕,羡慕它们有壮丽的草原,有着誓死不分离的家族。

她也觉得自己像狼。看着狠,但心却是软肉。肯为了家而示忠,赴死。

可她又不像。

她的爪子不对向别人,反而对着自己。

要将爪子藏起来,就得对着心口藏。

每一次的奔跑,爪子都会因为抽动在心上狠狠地抓上一把。一次又一次地抓挠,让她的心溃烂不堪。可是为了保持奔跑的速度,让她不被新的家族抛弃,她只得若无其事地跑啊跑,然后在每一个夜晚呜咽着,哀鸣着。

可她还是被抛弃了。

两次的祸事让毕家夫妇心悸,得知李姝失忆后便找到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再告诉李姝说她的父母意外去世,生前将她托付给这户人家,还说这户人家也是大户人家,是生父生母的好友,特别喜欢她,以后会护好她,对她好的。

李姝在听到毕家夫妇说时,一直点头笑。

边笑还边说:“嗯”

“背上的伤是不是特别疼?”

“不疼。这不算什么的。”

“谢谢你救了我们啊”

“我应该的,伯母”

在听到“伯母”这一声的时候,毕母愣了愣,随后手拍了拍李姝的手,算是松了口气,认定李姝是真的失忆了。

“伯母,有一件事我没忘”

“毕朗说要和我过一辈子。”

………………

“婚期将至,你还提往事干嘛?”

“小姝!”

“把你从我卧室的拿的报纸扔了吧?”

“小姝!”

“扔了它,快给我戴上这戒指。”

“小姝!你根本就没忘过那些事,你收着这报纸干嘛?你又装失忆干嘛?”

李姝叹了口气,苦笑着蹲下,手捏着毕朗的脸,让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干嘛?你还要我干嘛?你以为我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吗?我现在的家还是从前那个家吗?”

想要毕朗看自己凶狠一面的李姝此时泪水却消无声息地落下来:“说我装?你们不也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过吗?我的,我的父母因你们一家子而身亡,我因为你们一家子而心死。”

“我怪你们吗?啊?倘若当初你们没有就着我失忆变了相地把我赶出去,我会怨你们吗?”李姝的声音不断地哽咽着,身体不断发抖着。

“我告诉你,就算脑袋里没有那些记忆,心呢?心可是全记着!我父母护着你们,我不怨恨,我护着你们,我不后悔。可是,可是,你们就算不护着我,留着我,我也很开心啊,很开心啊……”

毕朗看着眼前慌乱发抖的李姝,终于明白十五年前那个懦弱的自己,在死亡面前选择被保护的自己是怎样残忍地赶走了这只呜咽的小狼。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没有失忆的呢?

是在他去她的新家看望她时,她的异常乖巧吗?

是她被家长们夸耀她的成功出彩时,她没有温度的笑容吗?

是她外出归家时,她僵硬的拥抱吗?

还是每次经过高楼时,她身里止不住的颤抖吗?

还是…………

太多太多……明明都是有迹可循的,可他们一家人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当两个妈妈回来时,毕朗和李姝已经整理好情绪,坐在了客厅。

“妈,我和小姝不结婚了。”

“你说什么?”双方父母都十分讶异。

“您当年给我的戒指我没丢失,在这呢。”毕朗说罢,将握紧李姝的手扬了扬,戒指正戴在李姝的无名指上。

“算是物归原主。”说完,毕朗又看了看,李姝脖子上的项链:“戒指,算是小姝生母的遗物,是小姝曾经最亲近的家。项链,是您给小姝的,就当是你曾经给小姝的一个家。我,现在是小姝独一无二家。”

毕母愣在原地:“你说什么呢?”

毕朗答非所问:“我要带小姝去世界上有狼的每一片草原上看看,看看那些狼是怎样生活的,狼可是群居动物啊。等什么时候小姝想结婚了,想真的有一个家了,我们就

回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在场的长辈们都在疑问。

可毕朗却不作任何回答,拉着李姝的手,走出了这座房子,看着眉眼温柔的李姝道:“别假笑,这一次换我护着你。”

换我护着你……

狼的爪子终于不再对着自己。

那是对着别人吗?

不,是护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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