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莲,浮生如梦
文/钱路红
一、生命如莲
晨起,偶然在一个群里看到,几张荷塘的风景照,荷叶连连,几朵莲花掩映其间。其中有两张甚美,洁白的莲花婷婷玉立于碧绿的荷叶间,虽只有少许的几枝,却别有一番韵味。
因这一池清荷,让我原本有些沉寂的心活跃了起来。
小城,六月荷开,七八月盛放,九月渐次凋零,但在荷塘深处,仍有一些莲花婷婷袅袅,自带一种寂寥的诗意和美感。水亦如镜,托起莲的倒影,仿佛纯净的皈依。
花影乱,鸟声碎,一切皆好。
特别初秋八月,阳光细碎,清风飒爽,满城自带草木香。在清晨、午后或晚风初定时,三五友人相约于荷塘边,闲看流云,静对一池莲花,任时光里的云烟旧事,随风而逝。
或许,人们只想借那一枝莲,排遣忧愁,心向清欢。
怎么说呢?
尘世纷扰,光阴薄凉。心有向往,无非诗与远方。但路途漫长,很难做到说走就走,一路流云相伴,踏遍千山和万水。
岁月流转,年华向晚,回首路漫漫。在此般景致中,可采撷一束暗香,让心放飞致远。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恍惚间,记忆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村子里有三个池塘,其中两个相邻,隔着村路和一道沟,水草丰茂,鱼虾很多,可自在垂钓。另外一个靠近河岸,四面环田,塘边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每到夏天,一塘绿叶绵延,朵朵莲花寂然绽放,红色蜻蜓绕着绿荫飞舞,成群的鱼虾在水中穿梭,醉人心扉。几场雨后,荷叶田田,莲花更显清雅。一阵风过,荷塘里水波荡漾,芳香四溢。可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农人顶着烈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当汗水湿透衣衫的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望望眼前的荷塘,任风吹散一身疲惫。
而孩童们,则绕着荷塘跑来跑去,或拔草捉虫,或摘片荷叶顶在头上遮阳蔽雨,或把荷叶卷成杯状装满清水,或脱了鞋坐在塘边,悠然戏水,吟唱歌谣。偶尔地,会有两只狗跑来,在池塘边追逐嬉闹。不久,一群鸭子也来了,下塘戏水,还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夕阳西下,晚风初起,大地一片金黄,荷叶层层叠叠,随风微曳。莲花挤挤挨挨,相对无言,成为彼此间最亲密的永恒。
到了晚上,月光清浅,荷塘里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莲荷影影绰绰,蛙声此起彼伏,有暗香盈袖,令人忘忧。夜色中,仍有不甘寂寞的孩子汇聚到此,游戏、玩耍,笑声起伏。恋爱中的男女也会到此,吹风乘凉,沉默相依,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度过一段空白停顿的时光。折一枝荷在手中,指尖可嗅到清凉的香气,那种独特的美感、深沉的气味,似乎可以抵达灵魂深处。
时辰显长,妙不可言。
此等景色,好像一个静谧的梦,让人欣悦,白天的辛劳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好梦初觉,盛况美景,终会日益消逝。
不觉间,夏日已末。
九十月之交,池塘里的水少了许多,隐约露出莲的根径,鱼虾也浮了上来,绕着莲径自在地飘游。蝌蚪和小水虫,也依草穿梭。低眉间,光阴已逝。
几场淅沥的雨水过后,秋寒渐起,莲花开始凋谢,那无穷碧的荷叶也渐次枯萎,此景触发人的愁情,不由想到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难免心中会有落寞之感。
开花、结果,或是存在、消逝,都是生命的法则。
如此反复。即便只是一季。
这时,邻村里有老汉戴个草帽,背了竹篓来到池塘边,脱了鞋,挽高裤腿,涉入浅泥中,小心翼翼地去采摘成熟的莲蓬。有人从田边路过的时候,会停下来与他闲聊几句,或问他采了何用?他极为自然地索要一支烟,然后答说,莲子可入药,清心安神。莲心可泡茶,也可熬汤,一举两得。
这人于是沉默了,愣愣地对着荷塘痴了半天。
一夜雨过,落叶纷飞,秋荷又老了几片。阳光穿过枝叶,碎碎地落于荷塘。鱼虾陆续离开池塘,沿着一条曲折的沟壑漂流到河里。莲开始做梦,姿态静谧,根须深深扎入泥土,汲取营养。
生长,生长,再生长……
中秋过后,天气渐凉。大雁南渡,鸣声随之远去。稻田一片金黄,昭示着丰盈与收获。小村渐渐寂静下来。池塘边也静了下来,残荷叠成一片,覆盖了秋的沧桑。让人想到李璟《摊破浣溪沙》中那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晚风送来一缕遗香,更添几许惆怅。
到了冬月天,有人开始下塘挖藕。风摇动霜露,孤鸟临空而下。莲藕埋藏在淤泥深处,盘根错节。岁暮天寒,挖藕人要长时间浸泡在淤泥中,其辛苦可想而知。久之,荷塘里布满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浸透了辛酸苦楚的人生。
夕阳西下,他们带着一身泥水上了岸,被冻得发紫的手臂和小腿肚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身子在风里轻轻颤抖。可以想见,他们心里是何等滋味。尽管收获还不错,但他们的付出,又有几人能懂?
那时的莲藕口感清甜、味道醇厚,不似如今这般淡而无味。而生活的悲欢,也不是只言片语可以道尽。但一枝荷、一节藕、一片斜阳,却可以窥破万物之情。
风无言,生命如莲,最终归于泥土。
而今,小村庄消逝了,蛙鸣虫啁消逝了,菏塘也消逝不见了。
……
怅然中,隐约看到池塘边孩童追逐的身影,还看到一池盛放的莲花。依稀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还听到一声悠远的叹息。
是夜,梦入秋水。星寂寂,烟渺渺,孤月在云中穿行,童音在风中远去。莲,隔岸相望。
梦醒了,远去残红。
二、浮生如梦
1.
转眼,已是八月。
花开一季,草木一秋。来去无声,寂静轮回。
秋至,夜渐长。
约摸到了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打开一盏灯。窗外是一片苍茫的天,似有雨来。月影朦胧,映着房屋与山墙。周围只是深寂,狗吠鸟鸣也无。
对面窗里的灯还亮着,泛着橘黄色的光晕,隐约显出轮廊,不知是妇人怀抱婴儿的背影,还是有人在那伏案,亦或老人在灯下默坐。于是,想起杜牧写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那一刻,忽然又想到《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芸娘,在浮世中,他们把平淡的生活过成诗,甘之若饴。都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芸娘算不得绝色,但灵魂有趣。平常日子里,他们焚香点茶、吟诗作赋、柳下垂钓、侍弄菜园……虽布衣素食,生活也蛮诗意盎然。
只是,沈复的爱情流于表面,经不起任何考验。婚姻若不沾人间烟火,又何来美满之说?他不仅负了芸娘,还造成骨肉分离。所以后来,芸娘早早撒手人寰,化为浮世一缕烟。
所谓“红尘有泪红尘苦”,若有情执,必陷软弱。爱情只是想象,是虚构于纸面和银幕的美好。生活不易,现实无奈。放下情执,方得自在与从容。
浮生如梦,繁华如烟散。
2.
忽而,想到一同事。
那天,接到他的电话,说要过来这边办事,顺便来看看我。我说,要给你留饭吗?他说,待会再说吧,暂不决定。
不到半小时,他就到了,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说是三楼有人等他。我追着他的背影问,唉,你的饭怎么说啊?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留一份。我笑笑不语。
吃饭时,他又说起,新入职那天正值端午,整幢办公楼的人都发了包子鸡蛋,唯独他没有。包子香气四溢,他独自待着,又饿又郁闷,心里想,怎么这么倒霉,遇到这种情况。我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忘记他的存在。此话他不止一次提起,但我毫无印象。出于某种歉意,我安慰了他几句。
他说:“你知道吗?我当时感觉糟透了。只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但实在开不了口。”
我回复他:“……我可以想象。”
他忽而笑了,“跟你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
我说:“嗯,我知道。”
我看着他,仿佛还是那个少年。他朝我微笑,带着隐约的羞涩。他跟我说他的梦想,一字一句,澎湃如潮。他给我看女友的照片,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帽沿以微微斜度,遮住额头。唇边含笑,像一朵清新的蔷薇。我想着,有一天他会娶她。
之后的几年,他将那些梦,变成了现实。
聊天时,他又说起自己的童年,父母忙于生计,奶奶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奶奶最疼他,从无重话。乡村的阳光、天空与山脉,宁静古朴。黄昏温柔,给小河镀上了一层金辉。一到秋天,落叶满地,铺成一片金色的荒原……如今,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自然。再也没有了。
世上最华丽的梦境,其实是童年。
然后,他沉默下来,就像合上一段记忆。那沉默令我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回到从前。那些美好的往事,连同年轻的身影,已随风而逝,了无痕迹了。
过了一会儿,他匆匆说:“我还有事,准备走了。”
我没说话,然后送他下楼。早已过了大喜大悲的年纪,聚散随缘,顺其自然。
在阳光消逝的当儿,一阵风吹来,树叶在风里飘拂,令我恍惚。
浮生如梦,光阴转眼逝。
3.
前夜,梦见我姨。
应是黄昏时分,她站在小桥边,站在炊烟的背景下,身旁大树尽显沧桑,暗花朵兀自绽放。她抬头看天,额前白发被风拂起,苍老脸庞映在夕光里。有人从旁经过,她浑然不觉。
不过一会,她便消失不见。
醒来后,不免心生惆怅。然后,想起她的样子,想起她暮年时布满忧愁的脸,以及她生病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这声音在我心中引起一阵冰冷的回响……
记得以前,每到暑寒假期间,我就会去她家,一待就是好些时日,有时临近收假才回来。
她习惯早起,天刚微明,她就起来,收拾屋子、扫地喂鸡、生火做饭,去屋后小菜园,做针线活,或搓草绳、织草席……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感觉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一如农村所有平凡妇女,她朴实善良、勤劳能干,终其一生围着家庭和子女转。
她有洁癖,家中少有杂物,桌椅干净,门窗无尘,贴身衣物和被褥换洗很勤,就连厦檐下那台老坊车也盖上一块布,唯恐落灰。
记忆中,睡在她的大床上,鼻尖能嗅到一股清新的肥皂味,还有她特意放在柜上的一束小花的芬芳。窗外清风习习,如此安静,小鸟绕着近旁的屋顶飞翔,耳边是吱吱的织席声,她细碎的说话声、轻叹声,让人心生一种梦里的恍惚感。
她擅长女红,缝衣织衫绣花,无一不通。特别她的刺绣手艺,尤其精致。村中白发老妇见其艺精巧,故而四处推之。有人慕名而来,请她量身做衣,或织鞋纳底。为了贴补家用,她一概接下,利用余瑕时间来做。有时挑灯织物,熬到夜半方才休息。
随着年龄增长,加之长久在灯下缝衣织物,她早早戴上了老花镜,不到五十岁头发就白了。即便晚年,年迈眼花,她也闲不下来,偶尔做些刺绣品分送给亲友。至今,我家中还保留着几双她纳的鞋底,还有几块绣花布垫。我将其视为珍品,不舍得用。
那时我总会想,为何母亲只会做些简单的针线活,而她却懂得绣制裁衣?于是,有一次忍不住问母亲。母亲沉默一下,有些生气道:“那你把她当妈,跟着她去过嘛。”从此,再不敢提。
她热情好客,家中时有人来,一派热闹之气。而母亲生性孤僻,也不喜与人交往。两人性格互补,加之早年相依为命的经历,故而两家一直相互帮衬,共度艰难。
这份情感,与岁月变幻和人世动荡没有关联。这是深处的感情。如同陈年的酒,气味醇厚,弥久不散。
此时,在微光中,看着暗中跳跃的光影,她的脸又在眼前闪现,一如从前。耳边是清冽的风声、缝纫机声、织席声、碗瓢声、鸡啼声……声响迭起,惊动一夏寂静。
心无贪念,也无厌倦,每一刻都属寻常。她的一生,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
大抵就是如此。
浮生如梦,逝者已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