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宁宁《雨衣梦》

雨衣梦

世事与戏只有一步之远,人生与梦只有一步之遥。――题记

洁白的墙壁上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钉,碍眼得很!我想把它拔去,母亲阻止了这个想法。“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别瞎忙活!”母亲把我拉扯过去,随手挂上一件破旧不堪的雨衣!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雨衣!一袭浓重的墨绿色仿佛从墙壁上泼下来的一桶绿漆,瞬间糊住人的眼睛,还有雨衣上的千疮百孔,让我蓦地意识到这雨衣的背后一定有一段百折千回的心酸故事。

还别说,这故事正和我的爷爷有关。我的爷爷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故事还不及长江水里的一朵浪花让人心潮澎湃,可他走过的路却像一个精彩的大舞台,亮瞎了我的整个家族。

想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吗?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汉堡鸡翅,还有就是逢迎家人多要几个零花钱,为此,母亲没少责骂我:“花钱的祖宗,要是你爷爷还在,看不骂惨了你!”这素未谋面的老爷子于是在我心里产生了隔膜。这可不是一般的隔膜,从取名上就开始了!言归正传,爷爷在时,方圆几里地的熟面孔都叫他“老耿”!姓耿,性格耿直,大名耿正。反观我的大名:耿灵。谁人见我都说这丫头古灵精怪,完全是老耿家的基因突变。那老耿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请听我慢慢道来。

听人说,老耿少年时,有一日正和一群男娃子在自家庄子北边的树林里玩耍,突然偶遇一位面相的先生。先生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用手捋着自己的长胡须,凝视了这群孩子许久,临行时,对我爷爷说:“你这孩子将来是有福气的,好好用功,日后出息!”据说从那天起,爷爷像换了个人,再有男娃子找他,只说要好好用功读书了。那年月,能读书识字的,家境相对好点,爷爷就生在这“好点”的家庭。家族亲友听闻爷爷走了“正道”,更是全力支持,托着本家有人在县里做领导的关系,决定直接送爷爷进县城里读公办小学。

爷爷外出读书的消息在方圆几里的庄子很快传开了,大家都明白:从此以后,这孩子的命运与一般人家的孩子大不相同了。命运的确像一支神奇的画笔,一不留神,给爷爷的人生涂抹上几分传奇的色彩。

说到传奇,一个女孩不得不提。

16岁那年,爷爷正读高中,他成绩一向挺棒,也很让老师放心。突然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决定逃课一日,回自己原来的庄子看一看。要知道,掐指算算,爷爷离开那巴掌大的小庄子都快10年了,10年前懵懂无知走得义无反顾,直到逃课的那日蓦地感到那块生养自己的小天地已阔别太久了,思念如一场大病向周身四散开来。16岁的青春第一次出现叛逆,这一日的出逃让爷爷走得胆战心惊,他时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遇到熟悉的同学,一个报告给老师,也许明日的大学就化为泡影。那段岁月,阶级斗争很厉害,上大学也讲究推荐,关键是不能犯错误。爷爷的“错误”是从这一刻鬼使神差地开始的。

好容易出了县城,从县里回到自己的庄子大概还有30里土路,中间要经过一条河,河水湍急,深不见底,河上架着一个独木桥,晴天里走上去晃悠悠地,勉强可以过桥。碰上雨天,道路泥泞,桥面打滑,河面上涨,能安全过桥的人可就不多了。曾经有人在雨天冒死过桥,落得个尸沉河底的下场,自此当地的人们称这座桥为“夺命桥”。那一天本来艳阳高照,谁知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瞬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爷爷那单薄的身体被堵在了半道上,沙子也迷进了双眼,顿时泪流满面。其实爷爷不知道,再走一里路,就到“夺命桥”的地界了。正在这寸步难行的时候,豆粒大的雨点敲打在爷爷的脸上,一场急雨顺势泼泼洒洒地下起来。头发湿透了,衣服湿透了,鞋子进水了,落汤鸡不过如此吧!别看平时爷爷知书达礼的,这会子受了这么突如其来的委屈,忍不住骂起娘来。爽性鞋子脱了,直接顶在头上挡挡雨,想想还真是一大奇观!

爷爷正骂的起劲呢,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孩,撑着一把陈旧的油纸伞。这下糗大了!

“你是不是要去前面的庄子?”女孩小声地问。

爷爷瞅瞅自己狼狈的样子,脸涨的通红,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含糊地答道:

“真倒霉,算是吧!不耽误你赶路了!”

“你看你衣服鞋子都湿了,换着我遇上这天气也会生气的。我看你像县里下乡来的,要不先带你去躲躲雨?”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眉清目秀的。

爷爷同意了,随女孩来到一处废弃的古庙下。

“谢谢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丫头。”

“丫头怎么能算名字呢?”

“我姥说女孩家有没有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会做活就行!我会的可多了,喂鸡、喂鸭、种菜、纳鞋底……”

“你很厉害嘛!”爷爷违心地夸了女孩,其实他为人清高,很少与农家的孩子打交道,总认为他们没知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耿正。”

“你会什么啊?”

“我在上学!”

“看得出来,像个识字有文化的!”

“你对这边路头挺熟的,原来走过这路?”爷爷好奇地问到。

“我家就在前面一里路的'夺命桥’不远处,你听过'夺命桥’吗?”

“我大概知道前面有座独木桥,是那桥吗?”

“嗯,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桥一定走不了,你得等雨停了才行!你这是去哪儿啊?”

“就桥前面那个庄子,我小时候在那呆过,现在想回去看看。”

“你这人进城了倒没忘记咱乡下的好,就冲你这话,我帮你过桥!”

“你?”

“我会撑篙,家里有一条小渔船,撑你过去!”

“这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太不安全了!”爷爷显然震惊了。

“别多说了,跟我走吧!”

女孩撑起油纸伞,带着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古庙。说起来,真是两个孩子的胡闹,那么大的雨,那么宽的河面,那么娇小的身躯,任是一个大人,也不敢去摆渡的。女孩从家里找出两件墨绿色的雨衣,一件是她父亲的,一件是她自己的,她让爷爷穿上自己父亲的雨衣,自己也穿了,她穿的雨衣稍显宽大,活脱脱一个绿色的药瓶。

“这雨小了,正好可以摆船!”女孩兴奋地说。

“还是等等吧,你看你比我单薄,撑篙可费劲啦!”爷爷还是不敢去。

“我可告诉你,错过我帮你这个机会,要等河水落下,你得至少等一天,成吗?”

“啊……一天……”爷爷想到“一天”这个期限,胡乱地点点头,似同意了女孩的决定。毕竟到了一天,县里的学校一定会就他的逃学事件大做文章,那可就不妙了!

“识字的人就是想的多!”女孩笑了。

女孩没告诉爷爷,自己的父亲也会在雨天偶尔为路人撑篙过河,虽然难免会落水几回,但他水性好,好几次都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女孩的一家是典型的古道柔肠。河水虽大,女孩的摆渡技术的确让人刮目相看,生平第一次,爷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乡下女孩肃然起敬。其实女孩和爷爷一样,也才16岁!很快,爷爷过了“夺命桥”,女孩的身影却一点点地消失在河面上,只留下一件墨绿色的雨衣在爷爷的身上。

不管怎么说,爷爷这一天终究只能呆在10年前的庄子里,他的行踪还是被好事的人给揭发出来,学校为了正风气,除了爷爷上大学的推荐名额。他身上来历不明的雨衣也成了人们为纠错实施惩罚的唯一依据。

学校成立了小分队,三天两头对爷爷进行训话,按现在的话说,三观不正,需改邪归正。更有甚者,说爷爷着了魔道,需驱逐出校,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爷爷咬牙挺着,任校方如何盘问,至死不肯说出回庄子的事件。爷爷如此顽固地对抗谈话,令校方十分恼火。他们决定从雨衣着手,顺藤摸瓜,看看爷爷是否有同伙密谋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于一个16岁的孩子来说,这该是多大的冤案!丫头最终被牵连了!

然而命运对爷爷的捉弄还不至于此。

那天,丫头送爷爷过河后,突然河面起了一阵风,小船沒稳住,连人带船整个翻进河里了。丫头一时不知所踪,后来发现的人只从河面上打捞起那件墨绿色的雨衣。校方的人打探到雨衣的消息后,去询问了些情况,然而无人知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没见到丫头本人,他们爽性拿走了雨衣。根据他们自己的推断,爷爷一定在那个雨天对丫头做出了非分的举动,丫头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了。这个结论一出,校方完全坐不住了。本校学生做出如此有损清誉的事,实在是罪大恶极,如不正法,怎能服众?他们开始对爷爷关禁闭,各种言辞侮辱,一夜之间,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成了道德败坏的罪犯。爷爷从此成为亲族口中的道德败类。

禁闭室内,爷爷憔悴了很多,两眼完全凹陷了下去。丫头失踪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击中了爷爷的脑门。丫头的事爷爷心中愧疚不已。16岁的一场出走,竟然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据说,从此以后,爷爷再没听说过丫头的消息。而爷爷呢,因为所犯的错误极其恶劣,经慎重决定,送往新疆的农场进行劳教三年,基本上光耀门楣的希望是无望了。

世事如戏,难以彩排;人生如梦,谁又能测?几十年后,再来当地的新一届领导对当年的案宗进行整理,经过细细排查,终于把当年的案子翻过来了,爷爷的事迹再一次广为传诵。人们都说,老耿受了这么大的屈,却一力抗了下来,是条汉子!而丫头却成为爷爷心中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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