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0日,山西省文物局下发《关于在全省文物系统开展向田建文同志学习的通知》,要求学习田建文“坚定不移的理想信念”“甘于奉献的考古情怀”“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田建文,男,1965年生,山西襄汾人,中共党员。1984年北京大学考古学专业毕业后,主动回到家乡,扎根基层一线从事考古工作至今,现为山西省考古研究院二级研究馆员。”这是《通知》中的一段介绍,没有过多渲染,甚至没有修饰,看后却让人产生了疑问。1965年生,1984年就大学毕业。那说明,田建文不到16岁就上了大学,还是北京大学。1984年,改革开放初期,人才尤其是青年人才缺乏,大学生都被称为“天之骄子”,田建文作为北大的高材生怎么到了基层工作?当时实行大学生分配制度,组织决定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去向,不是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田建文的“主动回到家乡”背后有什么故事?38年在基层,寥寥几个字一笔带过的是一个人几乎全部的职业生涯,就算毕业时有激情有理想,难道中途没有后悔没有纠结?带着这些问题,山西晚报记者开始了对田建文人生的回溯。田建文出生在襄汾县北王村。襄汾县由襄陵县和汾城县于1954年合并而成,都是设县上千年的古县,历史可以一直上溯到上古的尧舜时期。襄汾陶寺遗址如今便以“尧都”“最早中国”而著名。可以想见,境内文化古迹、遗存之丰富。有些报道说,正是村里的古迹,让田建文走上考古之路。
2005年1月14日,田建文在发掘绛县横水西周墓地现场
田建文否认了这一点。他出生在普通农家,一个小孩子其实对考古没有什么认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小聪慧,5岁入学,进了村里办的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在一起学习。半年后学前班停办,他就跟着一年级直接上了二年级。那时候的学制是小学初中高中“522”,于是,1980年,15岁的时候,他就可以考大学了。田建文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是西北大学,第三志愿是吉林大学。当时填报志愿,不像现在这样,是考完试、分数出来后填报,要在考试之前确定。看着志愿中这些名校,可以想见他学习有多好,又有多么自信。时过境迁,田建文现在说,“当时课本简单,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三所大学,他都选择了历史系考古专业,似乎证明了田建文对考古的热爱。其实,也不尽然。
田建文使用过的军挎包。
1980年,“文革”结束不久,特殊年代带给人的影响还很深,对于文学、艺术这些学科,总害怕被政治风潮所波及。田建文的堂伯父是县剧团的导演,之前受了些冲击,所以家里面并不希望他学文科,田建文从自己的性格和学习成绩出发也不倾向理工科。在文科的众多学科里,考古是冷门,且和土坷垃打交道多,挖出来什么就是什么,特性和理工科最为接近。所以,他才报考了考古专业。这样的阴差阳错,成就了他传奇的考古人生。上了大学之后,田建文才对考古有了准确的认知。宿白、吕遵锷、李仰松、俞伟超、严文明、李伯谦等等这些全国著名的考古学界专家都是他的老师,实习的时候,带队老师邹衡被称为“商周考古第一人”。也就是在北大,田建文对考古的热爱被激发出来。邹衡带他们去了翼城和曲沃交界处的天马—曲村遗址。邹衡随便捡起一块小小的陶片,看看上面的纹路,就准确断定了年代。这让田建文崇拜仰慕,也让他确立了自己的使命:用考古学的手段、材料和方法书写中国古代史。如果说报考考古专业,还是田建文少时有些偶然的选择,那么这一次,他将用全部的才华和生命来证明他的选择。
2016年11月29日,田建文在山西蒲县古县乡曹村龙王庙附近做考古田野调查。
大学毕业的时候,田建文被分配到山西师范大学政教系。高校教师,身居象牙塔,社会地位高,收入也不错,然而,田建文拒绝去报到。田建文说,他没学过教育,没有教书育人的本事,去了师范大学培养教师,不是误人子弟吗?更何况,当时全国只有9个高等院校有考古专业,没有任何一个师范类大学开设考古专业,他去了也无用武之地。“我想干考古,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教学,只愿意从事具体的考古工作。”田建文说。然而,派遣证已经到了山西师范大学。那个年代,想改派并不是那么容易,田建文四处申请,诉说理由,宣示对考古的热爱。但制度就是制度,于是,他心一横,不上班不报到,直接去了侯马的考古工地。因为大学期间对晋国史产生的兴趣,田建文跑去了侯马。侯马是晋国晚期都城所在地,有大量的考古工地。田建文赖在那里不走,甘愿当一个无名无分的临时工。10个月后,省里面看到了他的坚定,也被他的热情和决心打动,把他改派到了山西省文物局。工作地点还在侯马工作站,身份还是临时工,领的是技工的工资。从干部到技工,他虽感到有点儿落差,但能让他干考古,其他的也就都无所谓了。考古的意义,田建文说是要“书写中国史”,还有种诗意的说法是“追寻祖先走过的路”。但是,真正从事起考古工作,体现不出那种崇高感,更看不出一点诗意。考古工作者行走在荒郊野岭(田野考察),风吹日晒雨淋是家常便饭,如果有发现,工作就变成挖土刨坑(探方)和拼凑碎陶烂瓦(拼对),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成就感可言,更没有盗墓小说描绘的那么惊险刺激,一点小小的成果都要经过长时间枯燥且乏味的操作。
别人眼中的破陶片,在田建文眼中都是宝贝。
田建文大学毕业时20岁,年轻人有热情爱冲动,一些阻碍更会激发起好胜心来。所以投身于考古是真诚的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靠着热情终究不会长久,考古需要的是甘坐“冷板凳”的沉静和不计得失的韧性。对这种枯燥的工作,一旦过了新鲜期,就会陷入迷茫和无力感,有些人选择离开,有些人虽然留下来但也在日复一日中丧失斗志。田建文也有离开的机会,在许多人看来,甚至是改变命运向上跃升的机会。1985年11月,晋南地区有个考古项目,考古学泰斗、北大教授苏秉琦前来考察,田建文负责陪同。对这样聪明、勤奋、好学的年轻人,没一个老师不会喜欢。苏秉琦就想收归门下,后来又委托给自己的弟子、国内史前考古权威、吉林大学教授张忠培。为了收到这个好苗子,招考条件简直为田建文量身打造:基层实际工作经验,有重大成果,但有一个条例是:为侯马工作站培养人才。1989年研究生毕业,命运给了田建文又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可以去北京工作,回山西也能留在太原,哪儿都比侯马好。然而,田建文都放弃了。因为他研究生学习的方向是“黄河流域的新石器时代考古”。他认为,要完成这个课题,必须在一线,必须在基层,于是又返回当时的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马工作站。当时的山西,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还是个空白,田建文立志要填补上这个空白。1991年,田建文和同事在一次田野考察中,偶然发现了枣园文化遗址,这是迄今为止山西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然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然会给他磨难,并让他从磨难中得到淬炼。1997年4月,32岁的田建文遭遇车祸,头部受了重伤,做了开颅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手术很成功。一周后,田建文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不听医生劝诫,偷偷跑回考古工地。路上颠簸,再次颅内大出血,又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才算抢下这条命,但也留下了很重的后遗症,话说不了,路走不了。恢复的过程很艰难,然而也有几分神奇。因为在家里恢复得不理想,熟知他秉性的好友、同事们把他拉到了考古工地上,每日所见所闻都是田建文最念念不忘的“景色”,薛新明希望它们能刺激田建文。果然,手术一年多后,两人在一起散步时,田建文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就是“考古”。或者可以说,因为田建文将全部的生命献给了考古事业,而这项事业也不吝回报给了他第二次生命。1999年,田建文已经恢复到可以独自锻炼。组织上照顾他,将他调离一线,担任山西金墓博物馆馆长。但几年后,田建文又回到了考古一线,田野调查、探方以及整理挖掘出来的材料,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他的热爱依旧,勤奋依旧,没人能看出这是一个曾跨越过生死大关的人。田建文说,他恢复的方法就是走路。50岁以前,一天要走15000步,上午8000步,下午7000步。50岁以后,每天也有10000步。别人去考古工地坐车去,他就是走着去。不仅锻炼身体,同时也在思索考古学的一些问题,也在观察着工地周围的情况。2004年后,田建文决心要把“丢失的时间找回来”,连续参加或主持了浮山桥北商周墓地、绛县横水西周墓地、曹家庄汉代墓葬、闻喜上郭—邱家庄遗址等几个大项目,成果斐然。
于是,在山西考古界里,就长久地有这样一个身影,斜挎着绿色军挎包,蜷着一只手,拖着一条腿,行走在遗址、墓葬以及残垣之间,步履匆匆而缓慢,形象并不伟岸,也不光辉,然而,这样的一道身影,为山西的考古事业留下了传奇,更讲述着隐没于黄土之下的祖先故事,为中华文明史留下最可靠的注释。现在,田建文有个绰号叫“二五蛋”,指他2020年在临汾、运城二市五县主持发掘过10个考古工地。而此前参与和主持过的考古项目就更多了。同时,历年也有100多篇50多万字论文发表,对枣园文化和晋国晚期都城的论证,更有非常重大和重要的学术成果。这么多成绩,得益于他38年来扎根基层深入一线勤奋的工作,也来自于中国考古人薪火相传的治学精神。
9月17日,跟着田建文,山西晚报记者一行来到闻喜县上郭—邱家庄遗址。这是一处晋国晚期的文化遗存。路上,田建文随手指点,在遍布田垄和公路的原野上,勾勒出一座两千多前的雄伟城池。他说,这儿是古曲沃,曾是晋国第一大城。春秋早期晋国小宗篡夺大宗的曲沃代翼故事就从这儿开始。然而记者一行只看见青色的庄稼蔓延至天边,无法如田建文一样,眼中是一幕幕恢弘的历史大戏。
田建文(右)来到闻喜上郭—邱家庄遗址。
遗址已经经过发掘,发现的陶片、瓦片装了成百袋,一袋一袋摆放在工地操作间的架子上,还有一些就铺在塑料布上,这是洗过要晾晒的陶片。探方也开得整整齐齐,往下挖了两米深,其中有些圆圆的坑。
田建文说,这是一个晋国晚期的大壕沟,是当时人们填埋垃圾的地方。但这个大壕沟连古人也不知道,下面还有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晚期人类生活的遗迹。“这儿是一家人居住的地方,这儿是劳作的地方。”他给山西晚报记者说着,和刚才一样,在记者眼里,这里还是平平无奇的土坑土堆,在他眼里,却已经浮现出四五千年前一户普通人家生活的景象。
发现的这些陶片、瓦片,得一片片清洗、拼对,也许能拼对出来个什么陶陶罐罐,也许本身就是孤立零散的,但没拼对以前,谁也不知道。这是个枯燥单调的活儿,且需要分外细致以及对这些陶片的熟稔。38年来,田建文早喜欢上了干这个活儿,毫不起眼的陶片,他会说花纹造型是多么得美。
这也是考古工作非常重要的一环,是许多重大考古发现的基础。田建文,北京大学上本科、吉林大学上研究生,对他个人事业最有影响的就是学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张忠培曾告诉过他“让材料牵着鼻子走”,以物论史,透物见人,代死人说话,达到把死人说活的目的。事实上,这也是张忠培的老师、新中国考古事业开创者之一苏秉琦坚持的观点。三代考古工作者薪火相传,夯实着中国考古学的根基,为中国考古事业划定了正确的路径。
田建文素来要求自己“让材料牵着鼻子走”,他的收获和遗憾都来自于此。2010年,他在《北方文物》上发表过以此为题的文章,回顾了自己在侯马晋国遗址20多年的研究中,“有三个问题犯了没有吃透考古材料,就'乱戴帽子’的毛病。”比如因名取义,将侯马东台神村西北、汾河岸边三座大型夯土台基认作是祭祀汾河河神台骀的场所,事实上那是早已经消失在史籍中的晋虒祁宫遗址。
坚持这种学风,田建文有些时候甚至会反对自己老师的观点。考古大家邹衡是带着田建文实习的老师,他摸陶片的功夫尤其令田建文佩服和敬仰。1992年,曲沃县天马—曲村遗址发现,邹衡先生断为晋国的始封地“唐”,但田建文发表《晋国早期都邑探索》一文否定了这种观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遗址没有发现殷墟时期的文化遗存。后来的考古发掘证实了田建文的观点,这让他感慨:“'让材料牵着鼻子走’,大音声希!”田建文听说,邹衡先生非但没生气,反而非常赞赏。
每次来到考古基地,是田建文最开心的时候。
邹衡先生的误会,缘于接受古代文献的误导。田建文由此思考考古工作和文献资料的关系。他后来说,“对于考古研究来说,只能把一条文献当做一件器物或一处遗迹来看待,最终目的是达到与历史学殊途同归。”这即是说,不说文献或有真伪,哪怕就是真实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资料也只能是互相印证,而不是用考古发现去证明文献资料。考古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东西,考古工作者要以考古学的手段、材料和方法去书写历史,即苏秉琦徐先生说的“考古学的目的是修国史”。
正因如此,虽然说考古工作者需要具备文学、文字、文献、艺术等多方面的素养,但最重要的还是通过自己的实践,建立自己的一套认知系统,才有可能达到或者走进人类的真实历史,这片土地上的真实历史。
作为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山西很早就有人类蕃息繁衍。一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文化遗址有几百处,但多年来没有找到一处距今一万年到七千年的新石器文化遗址。田建文的研究方向是“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考古”,找到这样的文化遗址,可以说是他的使命。田建文他们也在寻找,在晋南大地上“游荡”,听说翼城枣园村曾发现过红陶片,就跑到了那里,经过几天对周围地区调查之后,好戏在最后。同事杨林中后来回忆:1991年5月11日一大早,我们来到了小河口水库东北的枣园村,一路上我笨鸟先飞拿着铁锹在前面披荆斩棘,薛新明唱着吕梁山民间小调,田建文跳着过河掉进齐腰深的淤泥里,快乐地来到枣园村。先是在村外调查但收获不大,抱着一丝幻想我们进村了,在一条通往村中的小路边垃圾堆旁边,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发生了。垃圾堆旁边的洋槐树上拴着一头牛犊,调皮的田建文用手铲挑逗着牛犊,牛犊恼怒之下刨动着身下的垃圾,结果竟露出红陶片,田建文激动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经过清理发掘,发现这是古代房屋遗址,房内出土很多破碎红陶片,复原出二十多件陶器,其中泥质陶壶、钵、盆,陶质细腻,呈鲜艳的红色,独树一格。开始命名为枣园H1遗存,不久便改称为“枣园文化”。1999年又发掘了枣园遗址,在两米的地层内,发现了延展了600年的三期遗存,总共出土、复原了陶器100多件,并发掘出大批石器和骨器,研究确定大约距今6400—7000年。这是山西最早的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田建文和同事薛新民、杨林中提出,盛极一时的庙底沟文化就是由枣园文化发展而来的,由此掀起了新一轮的对庙底沟文化谱系、渊源重新研究的浪潮。田建文的诸多成果都是如此,用确凿无疑、真实无误的考古材料,促使、推动人们对历史重新思考和认识。
田建文和同事去考古现场察看
夏县西阴遗址,在这个中国考古学开始的地方,田建文和同事又一次发掘,得出结论,西阴文化完全可以替代沿用已久的庙底沟文化,并确定了它在仰韶文化中的定位。侯马晋国遗址,他提出宫城保护晋公、六卿占据“卿城”等的“新田模式”,得出“晋都新田为中国城市发展史的里程碑,它开创了战国一代城市形制的先河”;绛县横水墓地,田建文在清理出土的铜鼎、铜卣等器物上发现铭文,后来证明是文献中没有记载的“倗”国遗物,一个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西周诸侯国由此重新为世人所知;他分析不同地方不同时代不同遗址、墓葬中出土的陶鬲,得出结论,西周早期,晋文化是周文化的一部分,而在后期,周文化已成为晋文化一部分,对梳理晋文化源流、脉络和发展有很强的启示意义。另外,他的研究从远古时期开始一直延伸,春秋战国、秦汉乃至宋元辽金。他通过对稷山县马村金元时期段氏家族墓葬的考察,总结出“善孝养家,善食养生,善戏养神”的三善文化,提出“弘扬和继承这一优秀的文化遗产,让它在今天获得新生,注入新的活力,并影响明天乃至永久”。38年来,田建文成就惊人,他自己也颇为骄傲,以至于阻止儿子“子承父业”报考考古专业的理由竟然是“干考古,你再干也干不过我;因为你不如我幸运,没有那么多名师的指导。”38年后的今天,问起他最为得意的项目或者发现,他说是2018年在隰县调查时发现了一个接近底部有钻孔的罐子。他据此判断,匈奴人来过这里。那个钻孔是匈奴人做奶酪留下的,汉族没有这样的习惯。他说,别人看到也可能分辨不出来,那是他“毕生考古功力的体现”。并且,那个发现印证了他们关于蒲县曹家庄墓地结论的正确性。蒲县曹家庄墓地是2016年初开始发掘的,清理出墓葬42座,时间从战国晚期延续到王莽时期。在曹家庄墓地一些洞室墓里,他发现了底部有大方形戳记的陶器。综合墓室规制和葬俗的研究,他由此断定是汉武帝时期投降过来的匈奴人的墓葬。这一发现弥补了黄河以东的广大范围内未见匈奴文化的空白。让田建文最为感喟的是,曹家庄墓地整个发掘、研究过程,都是在他导师张忠培先生远程指导下进行的,是师生深厚情谊的另一种体现。
晚上,是田建文学习的时间。
尽管当时田建文已经是卓有建树的考古学家了,在张忠培先生的眼里,他还是那个20出头刚入门下的年轻人。张忠培对弟子们要求非常严格,也随时关注弟子们的工作。如果有错,还会像求学时那样不留情面地批评。田建文说,老师时常批评他的论文,这么多年,也就有两篇文章得到过表扬。曹家庄墓地发掘时,张忠培已重病在身,时日无多,但非常关注田建文的工作,说“你现在只达到我百分之八十的期望。我走,最不放心的是你。”知道田建文的考古项目后,张忠培叮嘱:“你要珍惜这次发掘机会,弥补你田野工作的不足,专心致志地搞。一个人要发掘好一个大工地,认真写上一篇发掘报告,才能算作一位真正的考古工作者”,还要求田建文随时报告进展,“下次打电话,我就要听听你发掘的情况了。”随着项目的进展,张忠培时而提出建议,时而指出不足,知道他的重要发现后说“兔崽子,你可逮着了”;听到他的判断后难得表扬他“不错,你认出来了,这要靠平时的积累,有的人是认不出来的”“看陶器要看到骨子里,这次你做得不错”。田建文本来想请张忠培先生为发掘报告作序,可他却遽然离世,成为田建文最后的遗憾。但是,张忠培说过的话,是田建文一生的遵循:我要教会你我这一套考古学研究方法,你再教给你的学生,我这一套考古学研究方法就能一代一代继承下去了。说了这么多关于田建文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是考古大家,是扎根基层38载的考古工作者,在朴实无华中为山西的考古事业默默贡献和付出着,但褪去这些荣光,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山西晚报记者在采访中问过他,“如果有时光机,你想穿越回哪个时代跟古人对话?”田建文嘿嘿一笑,不假思索道:“我想回到周代。因为那会儿有《诗经》了。”仔细一想,考古之外的田建文,是个爱诗歌,爱写东西的人,这份才情也折射出了他骨子里的浪漫、长情和从容,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从容,他能享受当下,用满腹才华反哺故土;也正是有了这份长情,他对考古工作如痴如醉……
从太原到侯马,高铁车程2小时10分钟,为了考古工作,田建文经常要往返山西省考古研究院与该院侯马工作站,尽管他身体有些不便,独自往返乘坐高铁却是他最常用的一种交通方式。他说了,不喜欢坐专车,很享受这种一个人外出的感受,看看窗户外的风景,赏赏鸟语花香很惬意。殊不知在侯马的家中,他妻子权美丽却对他牵肠挂肚,担心丈夫出行是否方便,生活上是否便利?常年工作在外,田建文对家里的事情操心很少,但他骨子里却是个浪漫的人,会从考古工地捡个叶子,从某个荷花塘摘个莲蓬作为室内装饰物。这就是他对生活的态度,永远怀有热情。
田建文与妻子权美丽
说起田建文,妻子权美丽最先用了钦佩二字,“他爱学习,爱看书,这个习惯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有。我挺佩服他的,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睡过一天懒觉,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书桌前查资料、整理考古卡片。”一年时间,有七八个月在考古工地,回到家里,田建文依然痴迷于此,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根据考古发现的材料写文章,“我经常半夜起来发现,他还趴在电脑上敲字。让他早点睡,他却兴奋起来,告我写到某个段落,感觉自己写得非常畅快和开心。说实话,干考古,是他最开心的事!”从经历生死到重返田野,田建文的人生轨迹不得不说是奇迹,但是通过与其亲友的聊天,你就会知道,奇迹是他自己创造的,因为他的不放弃,才创造了重回考古岗位的奇迹。翻开这段回忆,寥寥数语听似简单,却道出昔日的艰难和辛酸,权美丽不时地皱眉、叹气,而田建文却在一旁憨憨地笑。等妻子说完后,他急忙补充,“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虽然我这身体不便,但大脑没受损,我已经幸运得不行行了。右手不能写字,用左手正好锻炼了右脑。我是知足了,只要能让我干考古!”生活中的田建文,乐观、风趣。长途车上,随手拍下晚霞的照片,便发给网友们欣赏;永乐宫旁,柿子树下的一片叶子,被他视若珍宝,带回家珍藏在茶几垫板下;一块写着“谦受益”的木版雕刻,被他放在客厅里,时刻警醒自己。在他的朋友圈里,更随处可见各种打油诗,小到在考古工地上吃的一碗揪片,大到发掘出的一个碎片彩陶,都是他创作的源泉,而这些创作,也都离不开考古。田建文说了,他想回到古人创作《诗经》的那个年代,如果生在那时,或许自己创作的诗歌也能收纳入文集之中。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田建文的手机铃声,很有年代感,那是1984年程琳演唱的歌曲《风雨兼程》。这段手机铃声,记载了他与中国考古界泰斗苏秉琦先生的故事。
1985年,北京大学毕业的田建文,毅然回到侯马工作站工作。同年,76岁高龄的苏秉琦先生来侯马参加晋文化研究座谈会,田建文的首要任务就是负责会议录音,第二项任务就是在会议结束后,给老先生放些欢快的轻音乐,丰富业务生活。为了完成这项任务,田建文跑遍了侯马的大街小巷,却没有找到轻音乐,无意之中找到了程琳的一盘磁带,上面有《酒干倘卖无》《小螺号》《风雨兼程》等歌,没想到苏老先生惟独喜欢《风雨兼程》,还让田建文把歌词抄录了出来,只要会议结束就在房间里等着田建文来给他放音乐。一来二去,一位学界泰斗,一位考古界新人,就因为一首歌曲,建立起了深厚的缘分。权美丽告诉山西晚报记者,有了智能手机后,田建文就把手机铃声改成了《风雨兼程》,一方面他在怀念苏老师,另一方面,这首歌词似乎也呈现了他这辈子面对考古工作的心路——风雨兼程!田建文是个长情的人,尊师重道,更遵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理念。1986年,他报考吉林大学考古学系张忠培先生的硕士研究生,深受张先生栽培和教导。“我做考古卡片的习惯就是张先生教我的,让我受益终身啊。你瞧,陶寺考古报告共出了4本,我把里面关于陶器的卡片都整理了出来,这就相当于知识点,只要有需要的地方,一看卡片,就能知道年代、造型、纹饰,非常方便……”提起张忠培先生,田建文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作为张先生的亲炙弟子,他觉得自己没给老师丢脸,更是把这种习惯坚持并发扬了下来。要说田建文和老师张忠培的关系有多好,通话记录是最好的证明。从2013年开始,田建文每天晚上9点,雷打不动地和张老师通电话,话题丰富且单一,聊考古、聊文章、聊出土物,有时也会聊到做人。权美丽说,田建文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特别认真,很多时候都是站着打电话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先生晚年寂寞,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得益于先生的教诲,理应去为他分忧解愁。”这个电话,一打就是4年,1400多天……田建文之前用过一部手机,已经破旧不堪了,他却视若珍宝,因为里面有他和老师的对话录音,他不时地会拿出来听一听。在田建文的电脑里,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收录的也都是张忠培老师与他的通话记录,这是属于田建文的独家记忆,深情且隽永。38年扎根基层,多次放弃留在北京以及在太原工作的机会,很多人都好奇田建文的精神动力是什么?“我就记得刚上北大时,我们辅导老师王春梅说的话,'你们是天之骄子,22个农民需要不停地劳作一年,才能供出来一个大学生!’”当时,田建文才15岁,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天之骄子,但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自己上个大学,要消耗22位农民的血汗。田建文说:“那时,我只有一个理想,好好学,好好干!”
田建文在工地检查考古报告
这么多年来,田建文确实在做着“一根筋”的苦功夫,比如上文提到的关于陶器的考古卡片,密密麻麻的线图,不同的纹饰、造型,田建文都一一进行了整理,他摸清了山西考古遗址上的陶器“家底”,就连全国各大考古遗址中出现的陶器,也都做了类比和分类,很多庞杂、细碎的工作在他的手中变得整齐、规整了起来,形成了一幅以全国为图版的考古手绘地图……38年来,除了在工地上,田建文的时间就是用来做案头工作了,用左手单字敲打键盘,可想而知他付出的辛苦要多于常人百倍、千倍。
“这么多年做一件事,你不累吗?”“不累,这是我的养生之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整理考古卡片,人立刻气定神闲下来,我很享受这种工作,这是我的幸福所在。”在山西晚报记者采访田建文的两天里,还跟着他一路闯荡,在临汾参与了晋文化研究会的成立大会,遇到了众多考古界的专家、学者,山西师范大学博物馆馆长畅海桦说,“田老师诲人不倦、乐于助人,他非常无私地指导学生,教学生们做学问、做人,也经常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工作经验,与学生们分享。在我们眼中,考古真的是他的命根子。”
“一根筋”的外号,似乎和田建文已经脱不了干系了,对考古工作一根筋,对基层田野工作一根筋,谁都知道,只要在田建文面前聊考古,那可以上溯五千年无休止,畅聊一整晚不停歇。“有没有想过多会儿退休?”面对山西晚报记者提出的问题,田建文不假思索,“只要能干就不退休,我觉得我至少还能干个10年,实在干不动了,我就回家写文章去,哪怕给后辈儿们分享点经验也好。”
采访的最后一天,田建文领着山西晚报记者去了闻喜的某处考古工地。那天,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点,田野道路上泥泞不堪,原本10分钟走完的路程,愣是走了20多分钟,田建文的裤腿上、鞋上早已沾满了泥巴,发丝上还滴着水珠,可是他全然不顾,在工地上举着一片彩陶碎片说,“你瞧,它多漂亮。”
在山西考古圈,人人都知道田建文。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名校毕业,放弃各种优待,放弃留在城市工作的机会,扎根到荒野之中,一待就是38年……很多人都好奇,考古对于田建文来说有什么样的魅力?在采访他的两天时间里,他用行动告诉大家,考古工作者要扎根田野,是学习的初心,是老师的嘱托,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热爱!在采访田建文的两天时间里,山西晚报记者跟随他下工地、参加论坛,他步履虽蹒跚,但内心却坚定且从容,他的生命早已与考古融为一体。那几天,正赶上下着连阴雨,田建文身上的旧疾又开始“作祟”,因为疼,因为冷,他得不停地按摩下腿,或者按摩下手。那一刻的他,似乎才像一个普通人,一个可以记挂自己、能偶尔关怀自己的“凡人”。
图 | 田建文
文 | 山西晚报记者
李遇、孙轶琼、胡续光
原文刊于2021年9月29日头版、第5、6、7、9版
山西晚报封面人物
责编 | 静 静
初审 | 马煜娟、尹燕飞
终审 | 郑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