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望安杯”全国征文大赛003号作品】李奎||温馨水痘(散文)
主编:非 鱼
你一夜高烧让父亲多留了几日。你真会选时间发烧,早不发烧晚不发烧,单单选在父亲要回林场头天夜里发烧,整个身子烧得像颗火炭,若有体温计测一下,一定在三十九度以上。
吃过晚饭,父亲大包小包收拾好了,准备明早天一亮就去丁家湾赶车回林场。不想你半夜里闹腾起来,母亲自作主张扯了几味草药,熬了一锅汤水,直灌得你的肚皮像个皮球,也不见你退烧。往日父亲不在家时,母亲的这几味草药挺管用的。这回你小子是跟母亲杠上了?草药汤一碗碗地喝下去,就是不见好转。父亲回家了,你想赖上他呀?你小子真是不懂事,父亲假期已满,你这不是为难他吗?母亲可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你小子降下体温,只得求助堂哥李文福。
李文福是苏伯伯家的大儿子,医术在邻近几个村有些名气,儿科是他的拿手好戏,尤其擅长小儿推拿。堂哥问了你的一些症状,察看了你的舌苔,拿了一会脉,断定你在出水痘,叫父母不要着急,发烧很正常,要发烧水痘才能出来,还叮嘱父母不要给你凉性的、辣的东西吃。父亲哪会不着急呢?他生怕你烧坏了脑子。你烧坏了脑子,别说读书,恐怕连打草鞋也打不了,谁个去为李家雪耻呀?堂哥铡了一剂安神的草药,但没有一味退烧的药,你仍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你看到父亲挎起大包小包走了,你就跟在他后面小跑着撵,跑啊跑啊,嘴里喘着粗气,腿脚发软,始终撵不着。父亲离你越来越远,影子越来越小,只看得一个黑点了,眨眼间不见了。你伤心地叫喊着,伯伯,别走!伯伯,别走!父亲当时就守在你的身边,清清楚楚听到你梦中的呼喊。你说他忍心离你而去吗?他的假期是满了,可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你是他的希望呀,现在你已经生病了,虽然说出水痘算不了什么,但你还在发高烧,他怎么放心得下呢?就算你不在梦中呼喊他,他也不会走的。他留在了家中,耐心地陪伴你。
你小子可能被高烧烧糊涂了,居然想再次体验双亲陪伴的幸福、温馨的感觉。你没想到,母亲不给你这个机会。生产队长一吆喝着去驴鼓坝种包谷,母亲便换下布鞋,穿上解放鞋,准备上坡干活去了。你央求母亲,妈,不上坡嘛!母亲横了你一眼,不上坡哪来的工分?父亲不满母亲的态度,细娃高烧了一夜,耽搁一天陪一陪有哪样不好?只晓得你那点工分,不挣今天的工分得死人呀?母亲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站起身来,语气温和了很多,不是有你陪他嘛?你回林场,我肯定陪他。父亲不耐烦地说,你去,你去!你这个人,懒得跟你说。可他还是嘀咕了一句,哪像个当妈的,一点痛心也没有。父亲的努力也是白费,母亲仍然扛着锄头去了驴鼓坝。你小子不是矫情吗?出个水痘多大个事呀,有父亲陪着足够了嘛,为何非要双亲陪同?父母小时候出过水痘,跟你一般大小的伙伴们已出过水痘,并无大碍。你像个小姑娘似地多愁善感,怎能挑起李家的大梁啊?你小子也是得陇望蜀,有父亲陪同实属不易,还想着双亲相陪呢。算你有福气,水痘出得是时候,恰好碰上父亲在家。父亲如果不在家,你难道指望父亲因你出了水痘,就告假回家来陪你吗?你小子做梦去吧。你明明知道,母亲把你出水痘当着屁大点事,她显然是不会告之父亲的。你多幸运呀,父亲现在就守在你的身旁,等着你身上冒出水痘。
你额颅上开始冒出了几处淡红的疹斑,像初春的原野点缀着几盏细小的淡红花朵。你的体表好多处冒出了淡红的疹斑,仿佛经过春雨的浇注,在温和的春风的催促下,激情洋溢的花朵在四野浪漫地绽放。你的脸颊上、牙巴上相继有了淡红的疹斑,父亲解开你的衣服,在你的胸脯上、肚皮上、腋下、背部看到了星星点点的淡红的疹斑。他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担心你的水痘出不来呀,水痘出不来,毒也就出不来,毒在体内就会伤害脏腑。父亲看到你身上的淡红的疹斑不住地冒出,就如同看到花儿尽情绽放一样心情愉悦。那些疹斑就是毒素催生的花朵,随着毒素的溢出,花朵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艳,直到变成暗红色,颜色越深毒素溢出得越多。
随着你体内的毒素向外释放,父亲的担心也在释放,他眼角的笑尾纹正在灿烂地开放。你见父亲心情好,便缠着他讲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故事。你最喜欢听孙悟空变蚊子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折腾得铁扇公主一个劲叫喊着叔叔哀声求饶。父亲在苦草坪给你讲过,可其中的一些细节你已忘了,早就盼着父亲再讲一回。可他很少在家里,回了一趟家,又要忙着去茅坡里寻木料。为了把房子弄好,他可是花了不少的心血,省钱省粮是想将房子弄好,板壁没装齐,两间小屋的天楼、地楼没整好,还需要不少的木料,他得想办法,抓紧时间才行。可以说他一门心思就想着房子的事。他的愿望就是给你一幢装修完好的房子,让你有一个舒适的住处,当然也是在为能顺利找到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准备起码的物质条件。他省吃俭用,他不辞辛劳,就是为了你呀。他累了一天,哪有精力陪你讲那些无聊的故事呢?你出水痘终于让他闲下来了,终算盼到再听父亲讲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机会。他也正愁不知用什么法子哄你高兴,你一开口,他便爽快地答应了。
你觉得这次听父亲讲孙悟空七十二变有不一样的感受。孙悟空变来变去一样地让你觉得好玩,只是关注的焦点发生了变化,原来你只关注故事中的孙悟空,现在关注的是讲孙悟空的父亲。没有父亲陪着,你一个人在屋头呆着,肯定闷得个心慌八焦。父亲口若悬河地讲着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那玄乎的故事情节让你忘却了出水痘给你带来的烦躁。你小子真的幸运,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父亲。他虽然象征性上了三天私塾,也没读过新学,可他记忆力好,这孙悟空的七十二变的故事全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而不是从书上读来的。小伙伴们的父亲不乏上过私塾的,也有读过新学的,没几个听过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当然也有听过这些故事的,可他们的父亲不如你父亲讲得那样精彩。
父亲兴致很高,讲了孙悟空,又讲后坝的田庆山。田庆山家住钟岭山,曾向一位道士拜师学艺,略通法术,腋下夹着簸箕好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老鹰,豁喇喇从钟岭山飘飞而下,落到坝贡田毫发无损。县大老爷还请他行法求雨。待他焚香施法后,果真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县府衙门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县大老爷夸奖他法力无边。他回县大老爷也回得好,他说县大老爷心系百姓,感动了东海龙王,才将海水借给了他。县大老爷听了他的话非常受用,高兴之余赏了他一百大洋。雨停之后,县府衙门的阴沟里躺着翻肚的小鱼,浓浓的鱼腥味在空中弥漫,飘向县城的大街小巷。当即就有人怀疑那些小鱼是县城河里头的,可县大老爷正在与他喝酒庆功,谁也不敢去说这无凭无据的事。他的确是用县城河里的水唬弄了县大老爷。他道行不够,法力有限,哪里请得动东海龙王呢?但久走夜路会遇见鬼的。观音菩萨生日那天,他说观音菩萨在天上看人们向她焚香敬钱。他说得信誓旦旦的,众人半信半疑,举头望天,只见朗朗晴空,万里无云,哪有观音菩萨的影子,不禁脸露失望之色。他为了让众人相信,立马跪地作法,向空中抛去一把剪刀,从观音菩萨衣物上剪下一小块彩绸。他的这一无法无天的行径惹怒了天神,晴空中一道闪电,犹如一把硕大无比的大刀,从他的头顶落下,他的身子被直直地劈成了两半。奇怪的是他没流一滴血就一命呜呼了。他在后坝算得上是个能人,你为他惋惜,父亲却说他是得意忘形。一个凡人,虽有法术,竟敢对观音菩萨不敬,那样痛快地死去可算观音菩萨慈悲为怀了。你眼里的孙悟空是何等乖张狂傲的家伙,对观音菩萨也是敬畏三分,田庆山如此侮慢,真的目中无神!
疹斑像花朵一样慢慢地凋谢,却长出了豆子大小的、晶莹透亮的水泡。这才是真正的水痘。额头上长出了第一颗水痘,疹斑率先在额头上绽开淡红的花儿,晶莹透亮的果子也最早在这里长出来。水泡的周边开始发痒,先是鸡毛拂过一样轻微的零碎的痒,然后慢慢地向水泡的中央聚拢,痒逐渐收缩,集中,变尖,像锥子似的,扎在你的心上,你不由一个冷颤。你恨不得一爪把长水泡的肉抠将下来,手一动,便被父亲牢牢地钳着,丝毫动弹不得。父亲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时候。他关切地问,痒啊?你痛苦地嗯了一声。再痒也得忍着,他说,抠了就要长成麻子脸。那麻子好丑哟,姑娘家见了眉眼就皱成一堆了。我儿多俊的小伙,哪能长成麻子呀?我还等我儿找个俊致的儿媳妇呢。不管父亲是否吓唬,你也不想脸上长麻子。右额上的天光眼也让你心里不自在,老觉得那是不可见人的隐痛,再长了一脸的麻子,真不知你要痛苦到何种程度。男女之事你还尚不知晓,也不关心能不能找到俊致的媳妇,可你怕长成丑八怪,生怕脸上长了麻子不遭人待见。你只得咬牙忍住。额上的水泡接二连三地长出来,一样地痒得你心跳。脸颊上、牙巴上、胸脯上、肚皮上、腋下、背部相继痒了起来。痒的全面爆发,使你心烦意乱,狂躁不安。父亲看着你痛苦不堪的模样,不好再对你说那些鼓励你的话,只是寻一些话题来转移你的注意力。他问你班上哪个女生乖些?你想了一会,找不出女生之间的差异,你只得说,都乖。父亲忍不住笑了,你喜欢哪一个?你说不晓得。父亲又问,要你选媳妇你选哪个?你毅然决然地说,我不要媳妇!父亲白了你一眼,说傻话,哪能不要媳妇呢。有媳妇窝脚,冷天才不冷呀。你说你一个人也睡得很热和。父亲怕你不高兴,换了话题,问你喜不喜欢何老师。你眨巴着眼睛望着父亲,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思忖半晌,你对父亲说,何老师不是坏人。父亲好奇问道,是好人坏人跟喜不喜欢有哪样关系?你又重复了一句,何老师不是坏人。不知你会错了意,还是父亲会错了意,父子俩老说不到块,父亲却自言自语,又不是开批斗大会,要说好人坏人。父亲问了学校的事,又问你跟小伙伴们玩乐的事,话题走马灯似地换,你思考着,应对着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一时淡忘了水泡在你身上生长,淡忘了钻心的痒。
水泡不住地长出,毒素不断地释放,体温慢慢地降了下来,身体在日渐恢复,肚子也开始闹腾起来了。有了食欲是病情好转的表征,父亲见你想吃东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说你想吃哪样他给弄哪样。你冲口而出,小米饭!母亲沉着脸说,害病人想屁吃,小米见不到一颗,哪来的小米饭?父亲白了母亲一眼,你哪能跟细娃那样说话?母亲反驳父亲,你要我啷个说话?父亲不想在你面前与母亲争吵,笑吟吟地对你说我儿想吃小米饭呀,小事一桩。现在你吃不得,小米饭是糯的,水痘粘住了就出不来,一片的麻子窝窝,你怕不?等水痘好了,你想吃几顿小米饭,伯伯也给你煮。嘿呀,你也有这个根痕,跟老子一样地喜欢吃糯的。
你也觉得奇怪,饮食嗜好竟然像家族基因一样世代相传。父辈们都嗜好糯性食物。你对糯性食物的偏爱可说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糯米的任何制品你都爱吃,糯米饭,糯米粽子,糯米糍粑,糯米泡,糯米汤圆,你无一不垂涎欲滴。糯高粱制品你喜欢,糯苞谷制品你喜欢,小米制品你也喜欢,但你有所侧重,比如糯苞谷食品中,你独喜火膛里烤出的糯苞谷棒子,糯米食品中特爱糯米包子。所有糯性食品,唯有小米饭才是你的最爱,而柴火烧煮的鼎罐小米饭方为你食物中的至宝。一颗颗细小、金黄的小米粒放在鼎罐里,加之温和稳定的柴火慢条斯理地烘焙,其色香味堪称一绝。金灿灿的鼎罐小米饭锃亮润泽,十分地诱人;木柴的温火使小米粒的气味彻底释放,但又在鼎罐里拢着,气味中水份被温火烘干,留下浓浓的小米香气焖着粒粒小米,确保了香气从盛饭到入口浓度不减,甚至到了胃肠里也还能感觉到香气的存在;小米虽是糯的,但不像糯米粘成一块,米粒依然完整,入口的小米刺激着舌头的味觉,不由自主地体验小米饭可口的味道。你埋怨自己为何是出水痘,而不是染了风寒,或是生了撑耳风,美美的一顿鼎罐小米饭就此没了戏。
水泡开始收水结痂,让你心烦的水痘总算要谢幕了。结痂时依然有些痒,但远不及长水泡时痒得那样让人心跳,父亲知道你不敢用手去抠那些发痒的水泡,放心大胆地给祖父母挂青去了。父亲祭奠祖父母多在春节,清明时节他都在林场,恰在这个时候你出水痘,让父亲有机会在清明节祭奠祖父母。他虽说只是去挂青,却带了柴刀和锄头。你不想父亲出门,一心想他陪着你。可他是去祭奠祖父母啊,你怎能阻止?每当清明时节,他多在异地他乡,目睹一座座坟茔上飘飞着素白的纸条,思念之情日渐浓重,但他只有积淀在心底,只有等到回家过年才能一并表达。他现在见缝插针地抽时间去祭奠祖父母,寄托思念之情,你身为他的儿子,应该理解和支持啊。你心里就想着父亲能快些回来,父亲刚跨出门槛,你就觉得他走去很远了。祖父母的坟茔都不远,祖母的坟就在大伯伯家的院坝坎下,祖父的坟在尖山子山脚。你心想挂青又不费时的,可父亲去了很久也没回屋。
远处,阳雀的啼叫低沉而又惆怅。在这空寂无聊的时候,阳雀的叫声虽然遥远却是清晰的,使你感到了世界的空旷无边和自己的渺小,需要父亲陪同的愿望更加强烈。没有父亲陪着,水痘的痒也开始作祟了,轻微的痒竟然觉得非常难受,甚至不痒的地方也发痒了,你心里一下变得非常烦躁。这几天父亲的陪同,让你感受了父亲在身边的快乐和踏实,父亲一出门,你顿时觉得无助和孤寂。你想父亲立马来到你的身边,不要他讲孙悟空七十二变,就一言不发地坐着,你也觉得心里踏实。你没有痊愈,只能在屋里大声地喊叫,伯伯,伯伯!你的声音很难传到他的耳里。你没听到他的应答,以为是他故意不理你。你赌气不喊他了,然而伤心的泪水从眼里奔涌而出。你甚至发恨着要将水痘刨得稀巴烂,长个麻子脸,叫他找不到俊致的儿媳妇。
正当怨气即将冒顶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心中的怨气霎时烟消云散,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下涌上心头。父亲看到你湿润的眼睫毛笑了,你哭了?你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辩解道,没哭。父亲郑重其事地对你说,你公那坟周围长起了刺疤烂,大家上坟不方便,我顺手把它砍丢了,耽搁了些时间。父亲的话听起来像是解释,其实是在向你道歉。你小子也是太过分了,自己忍不住寂寞和孤独,却让父亲道歉。你不出水痘,真不知道自己对父亲有如此之深的依赖的情感。你不明白吧,这就是常说的父子之情啊。
你的水痘虽说没好干净,但父亲还是要启程去林场了。你不想父亲走,但父亲已经耽搁了几天,你知道不能再将父亲强留在家里,竭力掩饰着不舍之情。可你是他的儿啊,他可从你的一笑一颦看得出你的内心活动,你依依不舍的情绪早被他看进了眼里,他又何尝不想陪在你的身边呢?他抚摸着你的头,吩咐你,听你妈的话啊,好好读书,我过年回来,给你煮香喷喷的鼎罐小米饭。你嘴上爽快地答应了,但心里却不想他走。你不能去屋外给父亲送行,却爬在窗户边一直目送着父亲过较颈,上尖山子那陡直的坡路。父亲越走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在尖山子垇上就成了模糊的黑点,消失在了尖山子的那一边。
尖山子背后的灰白色天空给你留下了无限的遐想,你想着父亲何时又从这儿出现。你等不及他过年才回来煮香喷喷的鼎罐小米饭。你甚至已经闻到了鼎罐小米饭浓浓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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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介
李奎,男,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在《星星诗刊》《四川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多篇,评著《重读历史》系列《曹操》和《诸葛亮》,著长篇散文《梦里的父亲》、长篇小说《坑》、扶贫三部曲《无患三记》、传记小说《傲世青白眼:阮籍》、长诗《红军》《柏溪脱贫记》,评论专著《重构王小波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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