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乡村人物琐记


郭老师

读完小学,任教员的伯父执意让我到郭瓦念初中,不明白当时郭瓦怎么实行两年初中制,提前结业也许是那时候伯父对我这个独子隐秘的情怀和期望表露,他得为早日丧父的我负责。五华里开外的那个村子像谜一样让我猜不透,如果不是伯父引荐,我想这辈子很难跟那个偏僻的中学产生交集,郭老师也不会成为今天这篇文章的主人公。那所乡村中学其实是一座破落的农家小院,像一只蚕被厚厚的村庄包围着,有风的日子,校园里氤氲着浓浓的尿骚味,各种家禽牲灵的叫声索饶在一起,让人终日产生一种烟火缭绕的居家感。尤其老师课讲得正酣,一串大牲口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寂静的课堂,让我们沉静中神经悠忽一颤,像被一个噩梦惊醒,好一会才能恢复平静。长期处在这种独特的环境中,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郭老师是学校里最年轻的民办教师,教语文,担任我们的班主任。我刚转过来的时候,他新婚不久,脸上常挂着幸福的笑纹,说话走路,透着年轻丈夫特有的甜蜜和得意。听本村的同学讲,郭老师结婚的当天,把班里的同学全部请去吃饭,院里支了两口大锅,一口烧羊肉汤,一口蒸白面馍,不计量,管够吃。有个叫徐付亮的同学跟我关系特铁,他神秘地告诉我,郭老师烧的羊肉汤放了辣椒,白面膜没有搁笼黄,又白又大的馍馍泡在羊汤碗里,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他眨着诡异的小眼睛神秘地压低语气,三大碗啊,他一边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在我眼前晃动,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塌陷的肚皮炫耀地说了三遍。我被徐付亮的情绪感染,心里觉得丢失了一个重要的东西,不止一次为错过郭老师的婚宴后悔惋惜,看着徐付亮自我陶醉的样子,我把眼睛从他涨红的脸上移开,怅然若失地看着一群觅食的麻雀在地面上蹦蹦跳跳。

郭老师讲课的时候喜欢把眼睛转向窗外,起初我们以为习惯使然,后来发现他只要眼睛停留在教室里,神情总显得落寞和沮丧,其中缘由也许只有敏锐的徐付亮觉察出来,只要郭老师把眼睛移向窗外,坐在前排的徐付亮就会回过头朝我们扮个鬼脸,随郭老师的眼睛一齐转动,透明的窗纸上闪现着一张粉嫩的脸,师娘正站在窗外看郭老师上课。郭老师像上足发条的钟摆,情绪高昂,脸颊绯红,讲课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语音抑扬顿挫,充满感情。有一次郭老师给我们讲《半夜鸡叫》这篇课文,窗外师娘俏丽的脸颊再次出现,郭老师突然情绪高亢,情不自禁学了一声鸡叫,勾勾--喔--他大张着嘴,上颌与下颌无限扩张,喔的尾音厚重而绵长,脖颈两边的血管鼓起老高,让我们捧腹大笑之后替他产生一点小小的隐忧,如果郭老师扯破了喉咙,就再也给我们讲不了课了。

校长知道了此事,笑笑,摇摇头,说,年轻人啊,算默认了师娘的做法。此后很长时间,师娘除了料理自家几亩责任田,总喜欢到学校里来,听着丈夫饱满磁性的声音,眼睛里噙着两汪晶亮的水,那时候,师娘在我们眼里是那样美丽。我们见证了两人如漆似胶的爱情。阳光洒满校园的日子里,师娘更喜欢坐在蒲团上做针线,面前放着装满针头线脑的箩筐,几只鸡鸭迈着笨拙的脚步围着师娘觅食,时不时张开翅膀,自得其乐地鸣叫一两声。有时候师娘也会从家里拿出自家地里产的地瓜和胡萝卜让我们吃,看我们下课了,她把洗干净的这些东西端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饕餮的样子,郭老师一边疼爱有加地摇着头,一边如数家珍地向师娘介绍我们的名字和学习情况,听说我是万楼村的孩子,从小丧父,家庭贫穷,学习成绩排在班里前几位,伯父是郭老师的老师,师娘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汪汪,孩子,以后遇到雨雪天气,就在俺家吃饭……郭老师把一个拳头大小的地瓜拿在手里,潇洒地在师娘眼前晃了一下,一口咬去了一半,咬肌夸张蠕动着,声音听起来质感而响亮。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发生在风雨大作的放学午后的事情,偌大的教室只有我和徐付亮没有走,我们瑟缩在教室一角,无助地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雨,午饭过后,郭老师和师娘冒着风雨,给我们送饭来了。郭老师怀里揣着馍馍,手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菠菜糊糊,弯着腰,师娘给郭老师打着伞,全身已经湿透了。后来我们知道,师娘那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两年的初中生活结束以后,我就离开郭瓦乡中到镇上读高中了,郭老师渐渐成了我求学过程中一个过时的符号,在我繁杂的人生履历中,逐渐失去清晰凸凹的印痕,被岁月无情吞噬了本真。后来我从同学口中隔三差五听到一些郭老师的情况,心里竟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惋惜和悲哀。

我在镇上念到高二下学期的时候,郭瓦乡中被取缔了,郭老师因为成绩突出,流转另一所中学做了正式教师,郭老师也成了三胞胎孩子的父亲。郭瓦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三胞胎,十里八乡都轰动了,郭老师小小的院落被看热闹的乡亲围了个水泄不通,郭老师简直成了名人,暂短的新奇过后,生活留给郭老师的是繁重的家务和要命的奶粉钱,为了不影响教学,郭老师每天总是半夜起床,背着粪筐,沿着村街拾一会粪,然后到责任田里帮助师娘干一会农活,再背着粪筐去学校。听说为了给三个孩子省钱买奶粉,郭老师几年没有添置一件衣服,夏单冬棉,两身衣服补丁落补丁,脏了,晚上洗好,第二天再穿。徐付亮把郭老师的情况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为高考做最后冲刺,那个紧张而短暂的午后,我一直陷入悲催的情绪之中,两眼盯着书,却什么也看不进,那个脸颊绯红、讲课抑扬顿挫、总是喜欢把眼睛转向窗外的年轻老师,他还会回来吗?

看戏

出家门,沿着村街一路往西,走到村头,往左拐,我记得右拐是一个挺大的干涸的水塘,只有左拐才能找到戏园子,走不多远,榕树上的汽灯把地面上攒动的人头照得白瘆瘆的,脸生面熟的一律蒙上一层粉,让人觉得神神秘秘。把门的仍然是两个光头纹身的半大小子,耳朵上夹着半截香烟,胸前挂着铁皮手电筒,一边朝不断涌入的看客嚷着把票举起来,把票举起来,一边不时揿亮三接头手电筒,猛不丁地在不守规矩的人身上胡乱晃一下。被晃的人佯装生气地呵斥起来,混小子,还不给大爷看座去,这边已经把自家俩娃随身带进门。把门的俩小子愣了一愣,那个刚想跳下栏杆拉回逃票的两个人,这边把门的小子倒是有眼力劲儿,不耐烦朝同伙嚷,罢罢罢,是队长他二姨夫的三哥,你还能跟他讨票?队长是这家戏园子的主人,唱黑脸的包公,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队长扮演包公十分出彩。赶上队长的戏,携家带口前来观看。

我隐藏在榕树的阴影里,三接头手电筒利剑一样的光束令我不寒而栗,我羡慕队长二姨夫的三哥理直气壮鱼贯而入的气魄,假如是我,会是什么结果?我在心里盘问自己不下十几次,也许没等跨入栏杆,就会被俩混小子捉小鸡一样提溜出来,摔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

比我大不了两岁的红震肯定先我而到,他同样没有钱买票,也没有扮演包公的队长做后台,可怜巴巴地看着灯影里时启时合的院门,鼻孔下面两串鼻涕蚯蚓一般垂落下来,不时抬起手臂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一下,然后再抹一下。

是我先发现了红震,我发现红震以后,就没有了先前的委屈和懊丧了,我亦步亦趋向红震的方向蠕动,我看见红震被汽灯照射得有点脏兮兮的脸颊,就感到快乐和满足起来,那是我很多年前在戏园子门口产生的一种真实感受,算不上坦荡,甚至足以龌蹉而论,但是当时我真的不想与红震为伍,他是一个买不起门票更没有后台的窝囊废,我怎么能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呢?我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在潜意识里凌驾于红震之上,更暴露了自己的虚伪和卑微。虽然我不承认有别与红震的等同身份,潜意识里把自己与他隔离开来,但是我仍然相信自己在那个买不起门票的年代一定与红震不同,到底不同于哪里,我又说不清。红震肯定没有我那样的种种想法,在我注意他很久以后适时地发现了我,他友好地对我笑了一下,汽灯把他的牙齿映得很白,我发现他已经走到我的对面了。我突然从他急促的呼吸中嗅到一股刺鼻的大蒜味,晚饭的时候,他一定边喝稀粥边吃一口大蒜,搞得额头汗津津的,像出苦力的父亲。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突然拉起我就跑。我发现我们的影子消失在汽灯无法照到的夜幕里,纯蓝色的天幕在我们奔跑的过程中一直倾斜着往前面铺展,看不见红震的脸,他的背影一直像小山一样在我面前晃动,直到一堵黑压压的墙耸立在面前,他才松开了我的手。我听见墙里面戏园子传来的锣鼓声,戏在我们奔跑之前开演了,扮演红脸的包公可能还没有出场,锣鼓声过后,旦角哀婉凄厉的哭唱,使我们看戏的情绪愈加高涨,红震用手指点着墙头上的一个豁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觉察出了我的亟不可待,忽然沉静下来,我大为光火,你跳不跳?从黑暗中窜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纵身一跃,箭一般射向墙头,咚一声,不见了踪影。红震来劲了,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努力跳跃了三次,终于攀上了墙头。没人,你赶紧跳啊。他骑在墙上,弯下身子,一双手伸过来,压低声音催促。

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我,脚底像踩了棉花,怎么也没有力量攀爬。一阵急促的锣鼓过后,包公终于出场,开始唱上了:“宋王爷坐江山风调雨顺,全凭着文武保定定乾坤。俺包拯铁面无私人尊敬,三口铡铡的那贪官污吏恶霸与豪绅……”

墨一般的黑暗中,我突然看见包公举着明晃晃的铡刀冲了过来,夜风吹起他嘴上的焰口,像飞翔的怪鸟一样飘向脑后。我终于没有抓住红震伸过来的手,只听到戏园子里面一阵骚动,队长气急败坏的骂声压住了一切,龟孙子,看你往哪跑……

锣鼓停止了喧闹,夜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我突然听到扮演包公的队长另一种声音,他把红震带到台上,历数逃票的后果。在汽灯苍白的照射下,队长脸上的油彩出现了复杂的变化,额头上那抹月牙活像一排尖利的牙齿。

面对队长狰狞扭曲的面孔,红震不像一个孩子,他可能想到仍然在戏园子外面等待看戏的我,他用嘲讽的口气顶撞队长,他的语气真的不像一个孩子,惹得台下的观众大声笑道,咋能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不就是一张门票吗,把孩子吓着,不值。人们相继离去,那晚队长的戏没有继续,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到村西戏园子去听戏。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网络签约作家,发表文章多篇(部),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并有多篇文章入选各种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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