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跟着哥哥去赶会
三月二十八,是七里岗子逢会的日子。
集会头三天就开始了。一直延续七天。当然后几天没那么热闹了。
头几天就有人陆陆续续的上会。王大爷买回来一杆尖藤,重吞吞的,直溜溜的,很硬实。王大娘买了一根棒槌,光滑滑的,轻便便的,拿着很服手,捶衣裳也带劲。还买了一匹秧马,榫眼严丝合缝,马上要栽秧了,闲时买了忙时用,省得到时候抓瞎。老张家媳妇买了一顶白亮亮的草帽,帽檐子圆棒棒的,大呼呼的,遮太阳效果没的说。还买了一双凉鞋,熟胶的,很主实,样式也流行。
最眼前人的是狗蛋他爸,带回来一个洋玩意。是个稀罕物——翠绿的外壳,长方形的胶盒子,把一只眼睛对着一个小孔看,里面像放电影似的。手扳动一次机关,就变化出一样镜头。有海底世界,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有穿古装的女子。真是个“西洋镜”。一群孩子围着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狗蛋高高举着,生怕玩坏了。他只给好哥们看。后来有人用自己的玩具跟他换着看:溜溜,弹弓,陀螺。还有菊子她妈带回的麻花,一嚼脆蹦蹦的,把一圈对孩子看得直咽唾沫。
去赶会去!也逛一回,干看着只有流口水的份!
回家赶紧跟大人提出来。为了达成愿望,少不得低声下气地央求。跟个蛆伢子似的哼唧,跟黏蚂蟥似的纠缠。走一步跟一步,像个跟屁虫。大人终于被磨烦了,松了口。
“好啦,好啦!去吧去吧!真能妨到人——前辈子该你的,小炮子子……”
“嗷——赶会喽——”一蹦八丈高。身体舒展到说不出的大,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会上。
几个孩子邀到一块,人多胆壮。姐姐、哥哥,身后还跟个妹妹。像一串糖葫芦,拉拉扯扯,脚底踩了风火轮,飞一样往七里岗赶。
清晨的空气那么新鲜,混杂着青草和花的香气。池塘边的杨柳垂下柔软的绿色长发,正在水里照镜子,卖弄她婀娜的身姿。茅叶抽出拂尘一样的穗子,在微风中招摇过市。荆荆花正开得起劲,黄的金黄,白的雪白。那浓郁的香气,真是醉死个人!菜地里的豌豆正长得旺盛,洁白的花儿像一只只小蝴蝶,顶着露珠振翅欲飞。刺恩苔花开得真热闹,红的,粉的,白的,引得蝴蝶嗡嗡地闹着。
有爱美的孩子从竹园里折一棵绿竹枝,抽去信子,把刺恩苔花一朵朵插进小孔里去。转眼间制成了一大丛鲜花,扛在肩上,一路飞奔。那花也跟着他使劲跳摇摆舞。
刚开始跑得飞快,渐渐地小的就跟不上了。落在后面,急的直叫唤。
“姐,等等我——”小脚板子走得发烫,腿像灌了铅。
“老妹,快点!迟了就赶不上了!”姐姐回头拉着她跑。
“叫你莫来,你非来。跟路狗么?”哥哥嫌她扯了后腿,一个劲埋怨。
小妹妹生怕扔了她一个人,忍着脚疼继续跑。
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的耀眼。孩子们跑出一身汗。偏偏鞋子不跟脚。有的居然咧开了嘴,露出黑黑的脚趾头,跑起来“啪嗒啪嗒”的响。真是上坎掉链子!有的后跟开了线,根本拔不上,只好撒着跑。“啪啪啪”,扬起一阵灰尘。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着。路边小摊子也多了。啊,终于到啦!
顿时精神抖擞起来,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路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卖小玩意的,有卖针头线脑的,有卖农具的,有卖吃食的……简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啊!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姐姐一眼看中了扎头的假花。红红绿绿的真漂亮。那一排花夹子,还有轻薄的纱巾,红头绳,五彩皮筋,都那么鲜艳夺目。她扯扯皮筋,弹性真好。又捻捻纱巾,“刺啦刺啦”的响。再把夹子别在头发上,对着镜子照。
“姑娘哎,好看着呢。买一个吧。瞧你这一头黑头发,配上这夹子……啧啧,没话说!”
但姐姐翻了一遍,挑花了眼,又放下了。也许前面还有更好的呢。别上来就买,一会又后悔。
哥哥的眼睛被那一地小玩意吸引了,脚下长了磁铁,挪不动脚步了。猴子翻山,用手一捏,猴子就翻个跟头。捏的越快,它翻得越快。都涂着红红绿绿的颜色,价格也便宜——一毛钱一个。竹子编的蜻蜓,绿蓁蓁的,用线串起来,一嘟噜一嘟噜的。还有不倒翁,圆滚滚的身子,大屁股。戳一下,歪向一边,又立刻坐正了,看人乐呵呵的。还有哨子,一吹,“噗——”的一声,吹出来一个红绿纸卷。一吸,又缩了进去。还有一堆陀螺,底子上嵌着钢珠,用鞭子一抽,转得飞快。
哥哥眼巴巴地看,试试这个,碰碰那个,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几乎所有的玩具都玩了一遍,抬腿就走。
“哥,我要皮球……”小妹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画着五彩条纹的小皮球不放,可怜巴巴地央求着。
“不买!太贵了。走吧,走……”哥哥劈手夺过皮球,扔到盒子里,扯起妹妹就走。
“哥,我要不倒翁……”
“走﹗”
“哥,我要风车……”
“快走……”
“我要……”
“小死妮子,早该不带你的!给你买个猴子翻山吧,小瘟兽!”哥哥被缠急了,把手心里捏的冒汗的一毛钱拿出来。
“我不要﹗年年都买猴子翻山……”
“不要算了!啥子都别想买!”
“好哇,我要……”终于买了一个小玩意,低着头玩了一路。
继续跑。哥哥把妹妹挣得直翻跟头,几乎是连滚带爬。
来到一个小山包子。这里卖的都是农具。有扬叉,连架,筢子,秧马,还有犁和耙。卖农具的都是黑腿子庄稼汉,皮肤黝黑,裤腿卷的老高,露出一盘一盘蚯蚓一样的青筋。挑选农具的有驼背老奶奶,头剃的放光的老头,还有高个子中年人,收拾的干净利索的妇女。
对面山头卖的是草帽,棒槌,大板凳,小靠椅子,小方凳,引得一群人在那儿挑选。帽子要大的,圆的,结实的。每一头都戴上试试。这头戴着太紧,那头又太松。这头帽子扎得不硬实,那头太毛糙。终于选好了,立即就戴在头上了,正好遮太阳。
有一个老头,戴着一顶没有帽檐的破帽子,日晒雨淋变得又脏又黑,还舍不得扔掉。一摘掉帽子,头上显出一圈白痕,黑白分明。
“嘿,是老王吧?这个黑壳还能盖吗?”旁边一个老头打趣道。
“呦,是老余啊。你一无鳃二无鳞,你算俺老王家哪一门?”
“咋拉,老王?我走路呼扇响,我是你老王家老户长!”于是一圈人都笑了。
“老王,你们户族不小啊!个个都是浮上水的!”人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群孩子也凑热闹,纷纷往人群里挤。呀,小板凳扎得真可爱,小巧玲珑的。小靠椅子更加精致,边边角角都刨得光滑滑的。长条凳子可以支竹薄,夏天睡觉可凉快了;杀猪可以支门板,红白喜事可以办酒席用。一对中年夫妇挑了半天,终于拣择了四条。走累了的小孩子一屁股拍到椅子上、凳子上,死活不愿起来。
篾匠也编得好活计。瞧瞧吧,鸡罩编的那么大,可以罩二三十只小鸡呢。挎篓也饱满圆润,背着抠黄鳝是好的。气死猫口小肚子大,过年炸元子可以装几盆!挂在过梁上,不只猫儿鼠儿干瞪眼,连馋嘴小孩子也干看着!还有筛子,簸箕,大戗,鸳筐,捞罩子,漏勺子。样样居家都少不了。当家女人围着看,这样也想买,那样也想要,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摸摸,那个捏捏,用手按按,用脚踢踢,甚至用屁股坐坐。都是当年的新竹子编的,而且是大毛竹,青旭旭的,还散发着竹子的青气。
最阔气的是编的藤椅,有着靠背,还有脚踏板。有的还能放倒当躺椅。夏天乘凉躺上去,又凉快又舒服,简直是地主老爷的待遇啊。可惜价钱太贵。只有几个中年妇女在细细相看——肯定是买回去当嫁妆陪送女儿的。哥哥毫不客气地坐上去,身子一仰,跷起二郎腿,先享受享受再说。
“爬起来,小鬼蛋子!睡得还怪舒坦来!等你接媳妇了让你老干娘陪送吧!”
哥哥像火烧屁股一样,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羞得脸像火烤一样,“你才有老干娘来!……”
“哥,老干娘是啥子啊?”
“滚!再问打嘴!走,走——”
于是又往前跑。
隐隐的听到唱戏的声音。孩子们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
“花篮戏!唱花篮戏的!”
啊,终于到了。一个大平场子,像生产队的打谷场。搭着高高的戏台子,戏台四周装饰着彩绸彩带,垂着红绿的流苏,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下面黑压压的都是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自行车座子上,有的带着高凳子,还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垫一把稻草,或者两块砖头,或者坐在鞋撒子上。大多是老头老奶奶,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大人看门道,小孩子看热闹。老头们看得入迷,嘴里也跟着唱:
“呀——咿咿……哐呛呛——哐……”
哥哥终于停了下来,和妹妹挤到前面,几乎贴着戏台子,昂起头看,像一排昂头小驴子。
戏台上正站着几个古装女子。一个是小姐,戴着满头珠翠,白白的脸,两颊涂着红艳艳的胭脂,鲜红的嘴唇。两边站两个青衣,也是白脸红嘴唇,只是发髻简单些,鬓角垂下两缕黑发。她们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也不知唱些什么。
一会出来一个小丑,涂着花脸,一个劲地翻跟头。底下一连声的叫好。细心的姐姐发现小丑居然穿着黄球鞋,戏装底下还露出黑裤脚。再看仔细些,会发现他们的戏服很脏了,脸上的白粉抹的太厚,随着动作直往下掉。
有的孩子还转到戏台背后去,钻进后台里。哇!各种戏服搭在架子上,化妆的胭脂口红摆了满满一桌子。最好玩的是,一群敲锣打鼓的男子,坐在后台上。随着唱词打出不同的音。“咚锵锵——哐呤哐,咚锵锵——哐对哐,咚锵——咚锵……”好奇的孩子也拿棍子对着大镲敲一下——“咣——”的一声脆响……
太阳升高了,跑了半天的孩子们口干舌燥,脚板子火烧火燎的。头上大颗的汗珠子往下掉。“走,到柳阴下歇歇吧。”孩子头提议。
所有人都赞成。于是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到树阴下。
啊!树下那么多卖小吃的。有炸的金黄的麻花和散子,有烤的焦黄的烧饼,有酥酥的鸡蛋糕,有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拌着酱油醋和着辣椒油子的凉粉。当然最诱人的是一瓶子一瓶子的糖精水,有橘子味的,有葡萄味的,有西瓜味的。调成明艳艳的颜色——橘黄色,紫色,粉红色,绿色。价钱还便宜,一毛钱一杯。孩子们伸出脏兮兮的黑手,在筐子里挑麻花。翻过来倒过去,专找最大的。摸了一个遍,手糊的油光光的,还是没买。到底喝了一杯糖精水。阔气的买一碗滑石粉,吸得“哧溜溜”的,辣的直淌汗,引得一圈对孩子直吞唾沫。
太阳升到正中了,已经快到中午了。逛了大半天的孩子们,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脚片子走得发烧。大家成群结队的往家赶。快到村口时,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撒开脚丫子向家飞奔。
“妈……我赶会回来啦……”
路边,茅叶穗子正抖着拂尘,荆荆花正热烈地吐着香气,刺恩苔花开得正欢,豌豆叶子在阳光下更绿了,洁白的花儿像一只只白蝴蝶,在绿叶丛中翩翩起舞……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